天微熹,塘水静若明镜,不起半分波澜。岸边小筑隱在疏朗树影里,窗纸已被晨色染白。
  荷叶上晨露聚满,“嗒”一声坠入水中,轻响点破了黎明的岑寂。
  衣袂裹风,黑袍蒙面的谢自然刚推开竹门,斜刺里骤然“颼”一声,晦光乍现,一道暗光破空而来,刀刃如电,直削麵门!
  谢自然头颈急偏,刀刃擦耳掠过,劲风扫起额前碎发。
  不待对方变招,他急声低喝:
  “阿雪,是我!”
  话音未落,那刺出的刀势骤然顿在半空,再无寸进。
  昏暗室內,映雪慌忙收刀入鞘,发出一声轻响。
  旋即,她鼻尖微蹙,语中已带忧急:“你受伤了?”
  刀口舔血之人,对血腥气最是敏锐,谢自然身上那缕若有似无的血气,断然瞒不过她。
  谢自然无意遮掩,闪身入屋,反手合拢竹门,木轴“吱呀”轻响。
  “先掌灯。”他道,声音带著风尘僕僕的微哑。
  映雪转身,摸索著点亮了案头烛火。
  昏黄光晕漫开,照亮了谢自然肩头,一柄飞刀深深嵌在血肉中,黑袍已被血浸得发黑。
  映雪眉心紧锁,快步取来伤药布条。指尖触及那片湿濡处,动作不由放轻。
  “你一路跟著我?”她问著,用温水浸湿布巾,小心翼翼拭去伤口周遭血污。
  谢自然靠在椅背上,微微頷首:“嗯。”
  烛火在他蒙面黑巾上投下摇曳阴影,看不清神情,只听语声里透著一丝疲惫后的松泛。
  窗外,晨鸟初啼,天光渐明,將窗欞上的疏枝拓影映得愈发清晰。
  剥开黑袍,只见那精瘦身躯肤白赛霜,却已血污狼藉。
  数处伤痕触目:左肩头是飞刀留下的窟窿,边缘创口皮肉翻卷,是飞鏢擦过的;
  右肩一道狭长剑伤深可见骨;后背更印著一片青黑掌痕,显是遭了內家重掌。
  映雪望著这满身创伤,眼眶忽觉一烫,忙屏息仰面,硬生生將涌至眼角的泪意逼回。
  她取过烈酒清洗伤处,手指触及伤口,谢自然肩头微颤。映雪的手亦隨之一顿,语声低哑:
  “我早该想到的…若当时折返寻你…或许就不会伤成这样。”
  谢自然半闔著眼,忍下酒液浸入的刺痛,语带宽慰:“不怪你。六王爷严令如山,岂容你违逆?
  同理,你身陷险地,我又岂能坐视?换作是你,亦会暗中相隨。”
  “那为何不告诉我?”映雪再也抑不住,一滴泪“啪嗒”落在谢自然胸前,晕开一小片水渍,语中满是疼惜。
  “若说了,你必忧心跟隨,反倒掣肘。”谢自然唇角微牵,想笑却牵动伤处,疼得轻嘶一声:
  “我暗中护持,尚可周全;若早知会,你有了防备,我再想寸步不离可就难了……难道要堂而皇之,去杂戏班子门口候著你么?”
  映雪见他疼得眉心紧蹙,泪珠淌得更凶,口中却故意嗔道:“叫你逞强!如今知道疼了?”
  “呵……”谢自然低笑两声,气息因伤痛微显急促,“这身伤,换王都知一条命,怎么算都是我赚了。”
  陡然闻此,映雪心头剧震,手中缠绕的布条都鬆了几分,难以置信:“你说什么?王都知…死了?”
  谢自然眼皮未抬,语气平淡如说寻常事:“死了。”
  映雪目光一凝,追问声里带了几分急切:“如何死的?”
  “我杀的。”谢自然说得轻描淡写。
  “你杀了王都知?”映雪手上动作骤停,满面惊疑,“他武功那般深厚,暗器更是独步江湖……你如何能得手?”
  王都知江湖成名数十载,一手暗器功夫出神入化,等閒高手连他衣角都碰不到。
  谢自然虽强,在她看来,与王都知相比,仍差了些火候。
  谢自然眉峰微蹙,旋即漾开一抹清浅笑意:“用了『四九针,雨打八方』。他自己也说了,得见此技,死而无憾。”
  映雪恍然,眸中掠过惊色:“是那本…你从医书里琢磨出的那套功夫?”
  她自然记得,之前谢自然还曾在她身上试针。
  记得谢自然曾对著那本泛黄古籍参研半载,不曾想真从中悟出一套独门暗器手法。
  “正是。”
  谢自然頷首,语中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自矜,“他授我暗器根基,我以他赠的医书所载法门送他上路,倒也算……因果循环。”
  映雪默然片刻,重新拿起布条包扎伤口,只是指尖力道放得更轻。
  晨光透过窗纸,映在谢自然带伤的肩头,也照亮了映雪眼底复杂的神色……惊嘆、后怕,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
  “六王爷失了这条臂膀,往后的谋算,或能少些荆棘。”她低声道,似自语,又似说给谢自然听。
  谢自然闭目,轻轻“嗯”了一声。
  满室寂静,只余布条摩挲的微响,伴著窗外渐起的蝉鸣,驱散著晨间最后一丝凉意。
  晨光已漫过窗欞,將两人身影投在地上,一高一矮,交叠相依,倒显出几分难得的寧定。
  “只是你这身伤,”映雪指尖蘸了烈酒,轻拭剑创边缘,抬眸问道,目光带著探询,“绝非一人所为。”
  谢自然坦然道:“剑伤是玄明手笔,飞刀出自王都知,至於这掌印……”
  他眉峰微挑,若有所思,“若我所料不差,那后来的黑衣蒙面人,该是映霞。”
  “映霞?!”
  映雪手指骤然一顿,酒液溅落创口,引得谢自然喉间一声轻嘶。
  她却浑然未觉,满眼惊惑,“怎会是她?她竟要取你性命?”
  谢自然那张清绝的脸上绽开一抹浅笑,眼波流转间带著几分慵懒:“她初时杀机毕露,確是要取我性命。
  只是后来…又改了主意。”
  那笑容勾人心魄,映雪猛地回神,慌忙移开视线,压下心头莫名悸动,蹙眉道:
  “我越发糊涂。既起杀心,何以半途而废?”她追问不休,“难道映霞…已然反了?”
  “未曾。”
  谢自然摇头,语气篤定,“她若真反,何需蒙面遮掩?又何必刻意藏匿武功路数?瞧那模样,对六王爷亦是深怀忌惮。”
  言罢,便將昨夜杂戏班那场混战,娓娓道来。
  实则谢自然亦是事后方悟,那黑衣人,必是映霞无疑。
  初时,映霞大约不明就里,见王府三大高手齐聚,只道是六王爷遣来灭口,便欲暗中出手,助玄明等人除了谢自然。
  偏她不敢暴露身份,只得蒙面行事,招式间难免束手束脚,这也正是谢自然与之缠斗时,觉其招法断续、轻易便將其击伤之故。
  及至库房混战,映霞大约已看清局势,知晓谢自然与王都知並非一路,反倒与玄明等人同仇敌愾,围攻起王都知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