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月如霜,林间杀机陡盛。
  但见漫天暗器如飞蝗骤至,箭矢似流星破空,齐齐向慧安周身罩来。
  慧安身悬半空,无从借力,只得將双掌翻飞狂扫,不护周身,独守心脉、咽喉、面门几处要害。
  任凭银针似蜂群般没入皮肉,霎时间僧衣尽赤,鲜血纵横。
  映雪所发四箭之中,他勉力盪开射向面门的一箭,余下三箭竟不闪不避,任其贯穿肩头、腰腹与膝骨。
  但闻噗嗤数声,箭簇透体,血四溅,竟较先前玄明伤势尤重三分。
  然正是这般捨命之举,教他在绝境中挣得一线生机!
  下落之际,他眼中驀现决绝之色,借中箭反衝之势加速坠下,双掌凝聚毕生功力,如乌云盖顶般向谢自然天灵压去!
  这一掌快若闪电,慧安胸前空门大开,竟不顾自身防护!
  慧安这般同归於尽的举动,大出几人所料。
  眼见双掌距谢自然心口仅余三寸,这一掌若中,必定心脉俱断,回天乏术。
  生死一线间,谢自然临危不乱,双腿倏地向后勾出,恰恰缠住古树枝干。
  上身如蝮蛇昂首,下身似百足攀木,借力向上疾跃。
  电光石火间,这诡譎身法竟教他堪堪避过致命掌击。
  更在瞬息之间,二人易位而处。
  慧安掌力落空,重重击在地上,震得指骨发麻,枯叶纷飞;
  谢自然却倒悬枝头,如蝙蝠垂掛,自上而下俯瞰著他,手腕陡然一抖,避水剑寒芒大盛。
  他借倒掛金鉤之势,使出一招“天河倒泻”,长剑如白虹贯日,寒芒坠地,直刺慧安后脑!
  慧安听得脑后恶风袭来,急欲拧身闪避,奈何重伤之躯终究慢了一剎。
  但闻“噗嗤”一声,剑锋顺著其半拧的肩头洞穿而过,自左肩直透右肩,竟將侧臥於地的慧安生生钉在泥土之中!
  血在昏月下绽开,宛如红梅落雪。
  慧安闷哼一声,掌中佛珠散落一地,恰似菩提子落,缘尽今生。
  夜林寂寂,杀声骤歇。
  唯见一道白影倒悬古枝,衣袂染血,隨风轻扬。
  那人足勾虬干,头下脚上,恰似金鸡倒立於幽暗之间!
  手中三尺青锋直贯而下,將个僧袍破碎、浑身浴血的身影牢牢钉在地上!
  夜风呜咽,古树影簌,昏月淒迷照血染。
  朦朧深处一时万籟俱寂,唯闻鲜血滴落枯叶之声簌簌。
  恰似更漏將尽,梵唱已远。
  藏身树后的映雪与臥地不起的玄明,俱都瞠目结舌,怔怔望著那白袍染血、倒悬枝头的身影。
  但见其人衣袂飘飞,眸光如古井无波,恍若天人临凡,不由得心旌摇曳,震撼难言。
  玄明更是难以置信地揉了揉双眼,不慎牵动內伤,咳出大口鲜血。
  然身上痛楚,远不及眼前景象教他心神俱震。
  那被长剑贯穿、钉在地上蜷缩呻吟的,竟是方才十招重伤他、五十招內险些取他性命的大慈恩寺主持慧安!
  此刻这般绝顶高手,竟被那风姿出尘之人一剑钉地,动弹不得!
  恍惚间,玄明只疑身在梦中。
  不知过了几时,但闻“啪嗒”一声,倒悬枝头的谢自然鬆开剑柄,一个筋斗翻身飘然落地。
  甫一沾地,他却面色骤白,身形晃了两晃,险些栽倒。
  旁侧的映雪驀然回神,急忙自树后闪出,縴手轻舒將他稳稳扶住。
  映雪见他气息紊乱,焦急漫上眉梢,不禁颤声道:“你没事吧?”
  谢自然半倚在伊人肩头,气息虽虚浮如缕,却仍勉力牵起唇角,给她一个宽心的笑:
  “放心,不过真气有些损耗罢了。”
  说罢,他垂眸望向脚下,慧安浑身鲜血、皮开肉绽,气息已微弱得如风中残烛,显然命不久矣。
  谢自然嘴角勾起一抹释然的笑:“大师,这场较量,终究是在下侥倖胜了半招。”
  “呃呃……”慧安被利剑钉在地上,艰难转头。
  眸中狠厉早已消散,唯余无尽悵惘。
  江湖人江湖死,输贏既定,纵有万丈雄心,终究化作过眼云烟。
  “咳……咳!”
  慧安猛地咳出两口鲜血,染红了身前泥土。感知生机渐逝,知自己时辰无多。遂强提最后一口气,哑声道:
  “成王败寇,贫僧落得如此下场,无怨无悔。临终前唯有一事相求,还望五郎成全。”
  话音未落,他又是一阵剧烈咳嗽,鲜血自唇角汩汩而出。顺著衣襟蜿蜒而下,染红了胸前僧袍。
  谢自然见他已是油尽灯枯,自己也忍不住轻咳一声,嘴角沁出丝缕血跡。他並未贸然应允,只淡淡道:
  “大师但说无妨。”
  似是看穿谢自然谨慎,慧安悽然一笑,眸中泛起朦朧追忆之色,幽幽道:
  “天宝十四载,玄宗荒废朝政,宠信奸佞,渔阳鼙鼓惊破霓裳!
  安史逆贼狼子野心,烽火燎原。翌年贼兵破长安,天子仓皇西狩。
  那年贫僧尚是寺中小沙弥,犹记大慈恩寺自玄奘祖师弘法以来,蒙圣人礼遇,天官贵胄络绎不绝,香火鼎盛无双,堪称佛门首剎。
  可嘆一朝沦丧,待王师克復长安之日,唯见断壁残垣,经卷散佚,野狐昼啼,思之令人泫然。”
  两行浊泪自慧安眼角滑落,坠入血污之中。转瞬他神色忽变狂热,声调陡然拔高:
  “自那日起,贫僧立誓要重振祖庭,不负玄奘祖师遗志,光復大慈恩寺往昔荣光!”
  说到激动处,他又咳出数口鲜血,却浑然不顾,沙哑续道:“然重振声势谈何容易?
  自武皇自讖弥勒佛转世,临朝称制、登基为帝以来,天下佛宗欲要鼎盛,一门兴衰皆繫於天家。
  然自古涉入天家权爭者,几人能得善终?
  此事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为光大宗门,贫僧只得放下青灯古佛,潜心权术,择六王爷为依仗……”
  “实则自结盟那日起,贫僧便知难免鸟尽弓藏之局……
  六王爷心性凉薄,素来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他功成之日,便是贫僧身死之时。”
  慧安喘息片刻,眼中却无惧色,唯余一片决绝,“为践行平生之志,贫僧早將生死置之度外。
  但能光大宗门,便是身死道消,又何足道哉!
  这副皮囊,本就是为祖庭荣光而舍!”
  夜林间一时万籟俱寂,唯闻寒风呜咽。
  谢自然、映雪与玄明俱缄默不语,静听这垂死高僧剖白心跡。
  月光照见满地血污,竟显出一种淒艷的禪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