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了,小祖宗,可算睡了。”黄老虎这些天来,没少被夜哭郎折腾,换了好些个保姆奶妈都无济於事,偏生还是自家五代单传的独苗苗,没法一刀了事。
看著陈二妹抱著熟睡的宝宝站在原地,黄老虎简直就要原地跳舞,看到陈二妹原地不动,又著急催促:“走啊,晃啊。你不走不晃,伢伢怎么睡得香!”
这些话,陈二妹都听见了,装没听见。
保姆白著脸小碎步跑过来,想接陈二妹怀里的孩子。已经慢慢站起来的陈二妹朝她轻轻摇了摇头:“交给我,看你抱崽都没力气了,一边歇歇吧。仙姑做法问米的时候,最好还是让伢伢睡著。”
她早就看出了这个才十几岁,比自家二崽大不了多少的小保姆,脸青人黄瘦,走路说话虚,肯定在黄老虎这儿不好过。黄老虎又催了起来,陈二妹沉著的说:“信我就交给我。”
“信……”黄老虎嘟噥著,对小保姆一瞪眼,小保姆瑟瑟发抖地退开。
点著了香烛,从百宝袋里取出写满了符文的乾坤碗,要了白米装上。又用黄纸剪了许多歪七扭八的纸人纸马什么的,放在桌上。也不知道是因为冯阿娟嘀嘀咕咕的神秘哼叫,还是陈二妹柔软徘徊的儿歌哄唱,本来又有些焦躁不安的伢伢恢復安安静静,小软虫儿一般趴在陈二妹怀里,打起了奶呼嚕。
“看。不用摇的。”陈二妹低声说:“床在哪里?”
轻轻短短一句话,就跟圣旨一般,黄老虎麻溜利索让开一旁,“那!”
陈二妹把伢伢放回了小床上。一屋子人,也没心情看问米的仪式,也没心情看黄老虎的脸色,全都屏住了呼吸,盯著这不到三个月大的小伢伢。直到陈二妹把伢伢囫圇个放到了床上,拉上了小小的百衲被,才不约而同喘出了高低长短不等的粗重气息!!
问米的仪式结束了,香烛兀自燃点,白米收拢,装了袋子,冯阿娟递给了黄老虎:“拿去施捨路旁人。按规矩一还十。”
亲眼看到夜啼郎睡成了小猪崽,现在的冯阿娟说话,也是比圣旨还灵验了。黄老虎满脸堆笑,一叠连声答应:“要得,要得!仙姑这就要走了?”
“走?”冯阿娟微微抬了抬长年被烟火熏得通红的眼,“可以啊。不过之后伢伢再哭,你就不用再来找我了。我搞不定!”
黄老虎震惊:“啊?!这不是已经搞定了吗?!”
冯阿娟对他阴惻惻一笑:“你自己干的事儿,你心里没数?没报到你身上,报到你儿子身上了。难道一次就能搞完?你觉得这有可能吗?”
黄老虎脑门子上的青筋顿时树根也似:“你这么说,就没意思咯!冯仙姑,你都一把年纪啦,去年你老公死完,全家就你一个死剩种。既是这样无牵无掛的,就挣饱吃醉,別学那些学校里的学生哥,毛都没长齐就被人教坏了,搞什么学运、游行,平白给皇军开杀戒找到了好理由!”
想到村子里几个送出去读书的后生,確然好几个礼拜六没有回家了,当老竇的还没怎么吱声,只是每天加重力气的干活、团练,那些当老母的,大榕树下扯閒篇的时候,没少嘮叨掛念擦眼泪。陈二妹心里就跟装了块大石头,猛地沉甸甸的。
冯阿娟面无表情,甚至还跟著点了点头:“嗯,你说得有道理。不过呢,那边的不看这些噢。只看到了你武力用得太过了,杀伐气太重。你是大男人,威武雄壮的,阳气足,顶得住。你的小伢伢才刚出生,时辰又选得好,是个日后文成武德有灵气的……其实只要补一些文气,就万事大吉。大侄子,风水佬可以骗你十年八年,你当年落草就是我给你阿妈接生的,你难道还不信我?”
听她巧舌如簧,一番娓娓道来,黄老虎陷入沉默中。
放下一个红丝绒包裹的黄纸符,冯阿娟抬起屁股:“也罢。你现在也发达了,在太君们手底下做大事,赚大钱,住洋楼养番狗,江口镇上有头有脸,跺一脚西江水都要下去三尺的人了。用不著你死鬼老娘留下的穷缘分啦。就当我今天特意跑一趟,来看看你们黄家第六代金孙。以后再不登门了,就这样,走啦。”
冯阿娟一走,陈二妹也跟上,还没走出四五步,伢伢就跟小虫子似的扭起来,哼哼唧唧一副要醒的模样。
黄老虎就跟被蜂子蛰了似的,跳了起来:“来来,回来回来!”
生拉硬拽,一左一右,把二人拉回来。黄老虎咧开大嘴假笑:“两位阿姑真是,一把年纪那么暴脾气……不对,不对,是我暴脾气。改不了,习惯了,多担待。来来,仙姑,乾妈,你仔细跟我说说,什么补文气?”
摆摆手,拒绝了再次落座。
冯阿娟说:“刚才打断了,就要从头来过了。再起香案吧。”
仍旧是一对红烛,三柱粗香,这次烧的纸更多,整个房间里满是烟,陈二妹抱起伢伢,趁著躲烟雾的功夫,看到了房间对面半掩著的门內,陈设著红木书桌、报刊架,西式沙发、陈设著茶盘桌的茶几上,除了零零碎碎叫不出名字的泡茶工具之外,隨意堆叠著一尺多高的报。
收回目光,陈二妹抱著重新睡了过去的伢伢,回到小床旁边。
念完了似歌非歌,似诗非诗的颂词之后,冯阿娟拖长嗓音,低声说:“黄老虎,你是天上贪狼星君下凡,杀气重,近几年武运昌隆,身边来来往往都是武將。那些文官被忽视了,就不高兴。你现在立刻去找一些字纸,无论是报纸,书本还是什么东西。只要有字的,统统找来,越多越好。我带回西江边的文塔里焚化送礼,安抚文臣,补足文气。”
黄老虎一拍巴掌:“就那么简单?”
冯阿娟的眼睛,突然之间跟金鱼似的鼓了出来,倒映著黄老虎虔诚的脸:“简单?!敬惜字纸,就四个字,简单不简单?!可是老祖宗教落来的,就那么简单!!”
一边低声嘶吼,一边举手到耳边,做了个动作。
黄老虎眼睛转悠了两圈,惊讶低叫:“冼、冼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