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的画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从血腥狼藉的边关撕下,瞬间切换到了大明帝国的中枢——北京城。
令人窒息的血色与绝望被彻底洗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瞠目的、近乎病態的亢奋!整个北京城,仿佛一锅被烧开了的滚水,咕嘟咕嘟地冒著名为“必胜”的狂热气泡。
大街小巷,人声鼎沸。茶馆酒肆里,早已不是品茗论道的悠閒之所,而是变成了一个个激昂的演武场。
“怕他个鸟毛瓦剌!”一个敞著怀、露出古铜色胸膛和几道狰狞旧疤的壮汉,蒲扇般的大手把桌子拍得山响,唾沫星子喷了对面人一脸,“瞅瞅边军那群软蛋!那是他们没见识过咱们京营爷爷的厉害!咱们是谁?咱们是跟著永乐爷,把蒙古韃子从漠南撵到漠北,从漠北撵到北海喝风的神兵天將!”
“就是就是!”旁边一个穿著半旧鸳鸯战袄、头髮白的老卒,眯缝著眼,嘬著劣质的烧酒,脸上泛著红光,仿佛又回到了那金戈铁马的岁月,“想当年,在忽兰忽失温,老子就在神机营!永乐爷(在宣德朝之后已经没有人敢再提汉王朱高煦)一声令下,火銃齐发!那动静,天崩地裂!韃子的马队就跟割麦子似的倒下去一片!瓦剌?哼,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也敢来捋虎鬚?”他咂摸著嘴,似乎在回味那硝烟与胜利的味道。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咱们这几十万大军,在京城天天操练,吃的皇粮,穿的皇衣,正愁没地方撒野呢!”一个年轻些的军汉,激动得满脸通红,挥舞著拳头,“瓦剌来得正好!送上门来的军功!砍了他们的脑袋,换银子换田地!”
这股狂热的风暴,迅速席捲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菜市口卖肉的屠夫磨刀霍霍,仿佛下一秒就要上阵砍瓦剌的脑袋;绸缎庄的伙计们议论著大军凯旋后该进些什么喜庆料子;连深闺中的小姐们,都在丫鬟的窃窃私语中,幻想著凯旋而归的英勇將士。一种基於对“永乐盛世”无限追忆和盲目自信的集体癔症,牢牢攫住了这座帝都的心臟。
而这场狂热风暴的中心,则聚焦在几座煊赫的勛贵府邸门前。这些府邸的主人,是永乐大帝留给大明帝国最宝贵的军事遗產——那些曾跟隨朱棣深入大漠、饮马瀚海、立下赫赫战功的勛贵子弟。如今,他们大多四五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经验与精力处於巔峰的年纪,是京营中名副其实的中流砥柱。
画面首先定格在成国公府(朱能之子朱勇府邸)。
朱漆大门前,黑压压聚集了上百名身著崭新明亮盔甲的中下级军官。他们个个神情激动,脸上洋溢著一种近乎朝圣般的狂热。不知是谁带头,整齐划一、声震屋瓦的呼喊声浪,一波接一波地衝击著府门:
“成国公!带我们出战吧!”
“让瓦剌蛮子见识见识永乐爷麾下儿郎的威风!”
“踏平瓦剌!再建奇功!”
年轻的军官们挥舞著手臂,眼神热切地望向那紧闭的大门,仿佛门后站著的,就是带领他们重现父辈荣光、攫取无边功业的战神。
紧接著,画面切换到英国公府(张辅府邸)。
这里的场面更加宏大!不仅挤满了更多的军官,更有无数闻讯赶来的京师百姓。贩夫走卒、士子文人,將府门前的大街堵得水泄不通。人群如同沸腾的海洋,喧囂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英国公!老国公!您得出来说句话啊!”
“瓦剌都打到家门口了!您可是跟著永乐爷杀穿大漠的定海神针!”
“求国公爷掛帅!带咱们杀敌报国!”
白髮苍苍却依旧腰杆挺直如松的英国公张辅,终於被这汹涌的民意请出了府门。他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目光缓缓扫过下方那一张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庞,听著那山呼海啸般的请战声。
他看到了老兵眼中对往昔荣光的追忆,看到了年轻军官脸上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也看到了百姓眼中对“永乐神话”的无条件信任。这份沉甸甸的期望和信任,让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將心潮起伏,眼神复杂。他缓缓抬起手。
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喧囂的海洋瞬间归於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张辅深吸一口气,声音洪亮如金铁交鸣,带著百战老將特有的沉稳与力量,清晰地传遍全场:“诸位袍泽!父老乡亲!”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瓦剌犯境,辱我大明,此仇不共戴天!凡我大明將士,皆当枕戈待旦,誓扫胡尘!”
他没有直接承诺掛帅,但那鏗鏘有力、充满杀伐之气的话语,那属於永乐时代百战余生的凛然威势,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情绪!
“誓扫胡尘!大明万胜!”
“英国公威武!”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吶喊声,如同决堤的洪水,再次爆发,直衝云霄,將整个英国公府笼罩在一片狂热的战意之中。
类似的场景还在泰寧侯府陈懋府邸、駙马都尉井源府等门前上演。这些府邸的主人,都曾是永乐皇帝亲征漠北时帐下的驍勇战將,他们的名字本身就代表著一段辉煌的胜利史诗。府门前聚集的请战人群,仿佛在用最狂热的方式,试图抓住那即將逝去的“永乐荣光”的尾巴,试图用过去的辉煌,来碾压眼前未知的强敌。
奉天殿前,洪武君臣看著天幕中这如同烈火烹油般的狂热景象,心却如同坠入了冰窖。
朱元璋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刺穿那虚幻的繁荣表象,直抵其下隱藏的巨大危机。
他太清楚这种氛围了,这是被过去的胜利冲昏了头脑,是久疏战阵的骄兵悍將面对真正强敌时最危险的状態!“沉醉旧梦,不知今夕何夕……”他低沉的声音带著帝王的冰冷洞悉,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石板上,“骄兵……必遭大败!”
徐达的脸色同样凝重无比。作为当世最顶尖的统帅,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那狂热表象下的致命弱点:轻敌!对敌人实力的严重低估,以及对自身久疏战阵、组织度可能早已鬆弛的盲目自信。
“士气虽盛,然……过刚易折。”他忧心忡忡地低语,目光转向朱元璋,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只盼那位正统皇帝……能清醒些,择一持重老成之將,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或许……尚能挽回一二。”
他不敢奢望胜利,只求能將那必然到来的损失降到最低。眼前这烈火烹油般的京师,在他眼中,无异於一个巨大的、即將被引爆的火药桶。
天幕上,北京紫禁城重建成的奉天殿內,鎏金兽炉吐出裊裊青烟,却压不住瀰漫的肃杀之气。年轻的明英宗朱祁镇高坐龙椅,目光灼灼扫过阶下群臣。瓦剌铁骑已破大同的急报如带血的刀刃悬在每个人头顶,而今日朝议的核心只有一句——谁掛帅?统兵几何?
“英国公张辅何在?”朱祁镇的声音打破沉寂。
所有人的视线瞬间聚焦於武臣之首。白髮苍苍的张辅深吸一口气,出列躬身,鎧甲鏗鏘:“老臣在。”这位歷经四朝、战功赫赫的老將,此刻却垂首盯著金砖缝隙,仿佛要从中掘出一条生路。
兵部尚书鄺埜鬚髮皆张,疾步出列:“陛下!瓦剌倾巢而来,非二十万以上精兵不可退敌!然统帅人选……”他环视满殿垂首的勛贵,喉头哽咽,“臣请陛下慎择良將!”
內阁首辅曹鼐紧隨其后:“英国公老成持重,或可……”话未说完,张辅猛地抬头,嘶声道:“老臣年迈昏聵,不堪重任!”
天幕的解说如冰锥刺入现实:
【张辅一生征战,统兵从未逾五万!永乐八年,成国公朱能病逝后,丘福率十万精锐北征,於臚朐河畔全军覆没!丘福爵削家破,亲族流放海南!此案如血咒,锁死靖难勛贵咽喉!】
画面闪现:臚朐河谷尸横遍野,丘府女眷哭嚎枷锁加身……
【建文元年,曹国公李景隆两度掛帅,领兵六十万!一败郑村坝,再溃白沟河,建文朝廷元气尽丧!】
影像再变:李景隆大军自相践踏,溃兵如蚁溺於冰河……
两段血色记忆被天幕赤裸裸揭开,朝堂温度骤降至冰点。成国公朱勇、泰寧侯陈懋等勛贵纷纷低头,额角沁出冷汗——败不得!数十万大军若折在自己手中,便是削爵的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