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三年八月十七,一更梆子敲过,南京城暑热未散。奉天殿內,巨大的冰鉴散发著丝丝凉气,却丝毫压不住御座上那位开国皇帝滔天的怒火。
朱元璋“砰”地一拳砸在御案上,震得笔架砚台乱跳,黄纸奏章散落一地。
他脸色铁青,指著天幕上正在消散的、关於朝鲜撤军的最后画面,声音如同滚雷:“蠢!蠢到家了!倭寇占著朝鲜四个道,刀子还架在人家脖子上,他万历小儿的兵就敢撤回来?!什么狗屁粮草不济、瘟疫流行!都是託词!是懦弱!”
殿內重臣噤若寒蝉。太子朱標眉头紧锁,忧虑地望著天幕消失的地方,仿佛还能看到朝鲜南部四道在倭寇铁蹄下呻吟。
燕王朱棣站在武將班列前头,年轻的面庞绷得紧紧的,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盯著天幕最后定格的、釜山倭寇营寨的模糊影像,拳头在袖中攥得死紧。
“陛下息怒。”兵部尚书硬著头皮出列,“天幕所示,朝鲜確已残破,粮秣转运艰难,疫病横行,大军久驻確非易事……”
“放屁!”朱元璋粗暴地打断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兵部尚书脸上,“难?再难有咱当年打陈友谅难?有徐达、常遇春北伐难?就因为难,就把脖子伸过去让人砍?把藩属国丟给倭寇糟蹋?这叫天朝上国?这叫丟尽了咱大明的脸面!”
他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手指点著殿中几位开国大將,“徐达!李文忠!冯胜!蓝玉!你们说说,这仗该不该这么打?该不该撤兵?”
徐达面沉似水,上前一步,声音沉稳却带著金石之音:“回陛下,臣观万历朝用兵,攻则李如松破平壤似有雷霆之势,然其追亡逐北之锐气不足;守则后撤过速,弃险要於不顾。倭寇狡诈,盘踞釜山不退,实乃心腹大患。此时撤军,无异於纵虎归山,后患无穷!粮草、疫病,皆非不可克服之因,关键在於中枢有无破敌之决心!”
李文忠和冯胜也纷纷点头附和。蓝玉嘴角却掛著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眼神飘忽,不知在想些什么。
朱棣忍不住开口,声音带著年轻人特有的锐气:“父皇,徐帅所言极是!倭寇狼子野心,占我藩篱,岂能因些许困难就退让?若是我……”
他话未说完,天幕陡然光芒大盛!
那刚刚黯淡下去的光幕,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剧烈地波动起来,原本关於朝鲜战场的残影瞬间被撕碎、吞噬。刺目的白光之后,新的景象急速凝聚——不再是遥远的朝鲜半岛,而是大明北疆的重镇!
“蓟州?!”兵部尚书失声惊呼。殿內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这突兀的切换牢牢吸住。
天幕之上,景象清晰得令人心悸。
这是一处宽阔的校场,夯土地面被踩得坚实。背景是蓟州城那熟悉的、带有北方边镇特有粗糲感的城墙和箭楼。时值秋日,天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著。
校场上,整整齐齐列著数千名军士。他们身著大明制式鸳鸯战袄,但细看之下,样式又与京营或九边其他军镇略有不同,更显精悍利落。正是名震天下的戚家军!
此刻,这些刚刚在朝鲜平壤、王京等血战中斩获头功的勇士们,脸上没有多少凯旋的喜悦,反而带著一种压抑的期盼,更多的是一种被长久亏欠后的疲惫和隱隱的焦躁。他们手中空空如也,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只有腰间悬著的水壶和乾粮袋。
校场前方高台上,站著蓟州总兵王保。他一身鋥亮的山文甲,按剑而立,面色沉肃如水,看不出喜怒。他身旁,站著几名同样甲冑鲜明的亲信將官,眼神锐利地扫视著台下。
“总兵大人有令!”一个洪亮的嗓音响彻校场,是王保身边的一个亲兵头目,“念尔等朝鲜血战,立有微功!朝廷恩典,特发双餉犒赏!各部听令,不带器械不著盔甲,校场集合!”
“双餉?!”
“朝廷的赏钱要发了?”
“终於……终於等到了!”
“发双餉!发双餉!”
戚家军的队列里,压抑的期盼瞬间被点燃,化作一片低低的、混杂著激动与释然的骚动和呼喊。许多士兵的脸上终於露出了笑容,那是一种久旱逢甘霖的、带著苦涩的喜悦。他们互相交换著眼神,紧绷的肩膀似乎也鬆弛了些许。为了朝廷许诺的这份血汗钱,他们等得太久,也忍得太苦了。
队伍开始按照营头,有序地向前移动,走向校场中央那片空地,准备领取他们应得的“恩赏”。气氛似乎正在缓和。
奉天殿內,朱元璋紧锁的眉头並未舒展。朱棣看著那些士兵空手走向场地中央,心头莫名一跳。徐达的目光则死死盯住高台上面无表情的王保。
就在几千名戚家军士兵满怀期待地踏入校场中央空地的一剎那——
王保按在剑柄上的手猛地向下一挥!动作决绝,不带一丝犹豫。
“唰啦!”
“杀——!”
惊变陡生!
校场四周,那些原本肃立的、看似王保亲兵或普通卫兵的人群中,突然爆发出震天的喊杀声!无数早已埋伏好的刀斧手、弓弩手如同从地底钻出的恶鬼,瞬间掀开偽装!寒光闪烁的腰刀、长矛、甚至强弩,如同嗜血的毒蛇,从四面八方狠狠地扑向场地中央猝不及防的戚家军!
刀光一闪,血雾喷溅!
“啊——!”一名刚刚还在憧憬著拿到双餉寄给老母的年轻士兵,脸上的笑容甚至还没褪去,就被一柄腰刀凶狠地捅穿了胸膛,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战袄。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著胸口的刀,又茫然地抬眼看向高台。
“为什……”质问只吐出两个字,另一把长矛已从侧面狠狠贯入他的肋下。
惨叫声、惊怒的吼声、兵刃疯狂砍入肉体的闷响、骨头碎裂的可怕声音……瞬间取代了方才的期盼呼喊,成为校场上唯一的主旋律!
“狗官!骗我们!”一个满脸血污的戚家军老卒目眥欲裂,他赤手空拳,绝望地扑向一个挥刀砍来的士兵,却被对方轻易地一刀劈开了脖颈,头颅滚落在地,怒睁的双眼死死瞪著高台的方向。
“朝廷……赏钱……”另一个士兵被数支长矛同时刺穿身体,高高挑起,像一面破碎的旗帜。他口中涌著血沫,喃喃著,眼神空洞地望著阴沉沉的天空,仿佛还在寻找那永远不可能落下的餉银。
屠杀!一场精心策划、冷酷无情的屠杀!空手而来的戚家军士兵,面对突然暴起的屠刀,如同待宰的羔羊,几乎没有形成任何有效的抵抗。校场中央,顷刻间变成了修罗地狱。浓重的血腥气仿佛穿透了天幕,瀰漫在奉天殿每一个人的鼻端。
“嘶——”奉天殿內,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太子朱標脸色惨白如纸,猛地后退一步,几乎站立不稳,被身边的太监慌忙扶住。他手指颤抖地指著天幕上那惨绝人寰的景象,嘴唇哆嗦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几个年轻的文臣更是嚇得腿软,几乎瘫倒在地。
“啊——!”朱元璋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整个人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猛虎,猛地从龙椅上弹了起来!
他双眼瞬间布满骇人的血丝,死死盯著天幕上那肆意喷洒的鲜血和倒下的戚家军勇士,额头青筋暴跳,仿佛要炸开一般。那校场上的每一滴血,都像是在灼烧他的眼睛和心臟!
他看到了什么?不是整肃军纪!这是赤裸裸的、卑劣无耻的清洗!是斩草除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