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民之飢,在上者食税繁也;民之轻死,在上者营生厚也。圣人法天之道,损有余以补不足,故制税赋必度四时之收,节嗜欲以顺万物之理。若使仓廩虚而宫室丽,田畴芜而剑佩鏘,是逆天道而助人私,虽严刑峻法,民岂畏死哉?”
吴曄朗朗上口,背诵经文註疏。
“先生,停下……”
宋徽宗被话语中的意思刺激,实在不愿意听下去。
“陛下,难道贫道言说的文字,与书中不符?”
吴曄摆出“错愕”的表情,他从头到尾也没有翻过《道德经注》。
皇帝的脸上,出现一丝阴鬱。
他长长吐了一口气,道:“十之八九契合,却有些许不合!”
“那也正常,毕竟微臣上次听到陛下诵念《道德经》的时候,乃是在神霄天上,陛下虽然感应前世,写下此文。
但毕竟有隔胎之谜,记不得一些也正常!”
“让微臣看看,陛下今生所注,有何不同?”
吴曄摆出一副好奇的表情,正要去翻阅眼前的《御注道德经》。
“且慢!”
宋徽宗一把抓住吴曄的手,死活不让他去看《御注道德经》。
皇帝的脸色,涨得通红。
他总不能告诉吴曄,吴曄刚才念出他【前世】所写的片段,与他今生的理解,南辕北辙。
甚至,这些话就如一个响亮的巴掌,拍在他脸上。
吴曄那段註疏,来源於道德经:民之飢,以其上食税之多也……民之轻死,以其上求生之厚也。
按照宋徽宗的註疏,他將“上求生之厚”曲解为民眾自身贪慾。“矜生太厚则欲利甚勤,放僻邪侈无不为已”,將责任转嫁於民,而迴避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可是吴曄的註疏,却是“食税繁”“营生厚”。明確將民生疾苦归因於君王的横徵暴敛与奢靡享乐,否定他御注“民自贪慾”的曲解,回归《道德经》“民之飢,以其上食税之多”的本义。
孰是孰非,高下立判。
这段註疏,就如利剑一般,插在宋徽宗最柔软的角落,让他心中的阴暗,无处遁形。
若是別人说出此言,皇帝一定暴怒,並且迁怒於敢讽刺他的任何人。
可是偏偏吴曄诵出的这段註疏,是他【自己】写的呀!
皇帝很生气,却又无处发泄,吴曄那无辜的眼神,提醒著他对方並不知道他写过什么?
他只是单纯重复前世南极长生大帝的註疏而已。
前世身为南极长生大帝的时候,他留下的註疏是如此意气风发,锋芒毕现。
可为什么自己转世为人之后,却变得怯懦无能。
一口鬱结之气,凝在宋徽宗心口不能散去。
他也回想起,自己当初刚刚登基的时候,也曾意气风发,想过要做些什么?
可现实的无奈,一步步侵蚀他的理想,瓦解他的意志。
最后他妥协,放弃……
开始沉迷道教,专注长生。
过去种种,让他意兴阑珊。
“这《道德经注》先不看了,先生不若將朕前世……长生大帝所注道德经写下,供朕参考……”
“可!”
吴曄面对皇帝的要求,自然一口答应。
皇帝让人找来纸笔,吴曄开始书写道德经注。
他將自己改过的《御注道德经》写下,在书名的时候,他写上《帝注道德经》。
帝者,长生大帝是也。
也可以指眼前的皇帝,暗示他们为同一个人。
所谓催眠,就是在日常的点点滴滴中施加心理暗示。
吴曄写完,將註疏推到皇帝面前。
“先生在宫中多日,想来也思念徒儿,不若先生今日先回去,朕事后另行封赏?”
宋徽宗拿著手中的《帝注》,沉默良久。
他没有了封赏和补偿吴曄的心思,吴曄自然也看在眼里。
刺激皇帝,是【养成】的必须,虽然没了本来应该得到不少封赏,但吴曄並不在乎。
“臣,告辞!”
吴曄拱手作揖,拜谢而退。
宦官將吴曄送出皇宫,吴曄的身影逐渐远去。
皇帝手中捧著那本《帝注》,久久不言。
过了许久,他自嘲一笑:“如果朕初登基,见此註疏一定十分欢喜……”
“难道朕转世之后,真的迷昧了本心?”
皇帝陷入沉思。
……
吴曄出了宫,皇帝亲自派人,將他送回东太乙宫。
如他所料,当他下了马车的时候,东太乙宫的主持李静观已经带著一堆道士,夹道相迎。
想起过去一个月被冷落,吴曄对於人情冷暖,又多了一分体会。
“恭迎通真先生……”
吴曄刚下车马,眾人便是围过来……
除了再次验证皇宫没有秘密之外,吴曄很快被包围。
不过面对別人的阿諛奉承,吴曄更想看到一个人的身影。
“师父……”
最关心自己的人,永远是最后得到消息。
当水生闻讯而来,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
名为师徒,吴曄在水生等徒弟眼里,实为父兄。
见到师父平安归来,水生努力扒开人群,一下子扑到吴曄的怀里,嚎啕大哭。
“师父你没死啊,我给你刻的牌位白刻了……”
“滚蛋!”
本来还想和徒儿亲近一番,分享接受余生的喜悦,奈何这傢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吴曄给他一个脑瓜。
水生捂著脑袋,满脸委屈地看著吴曄。
师徒俩对视许久,然后仰头大笑。
二人旁若无人,不顾形象的大笑,惹得那些来庆贺,亲近的道人面面相覷。
“为师饿了!”
“师父,我还有半个炊饼没吃完……”
“先生若是饿了,我马上让人……”
李静观听见吴曄想要吃东西,赶紧上去討好。
“走,回去吃饼!”
吴曄搭著徒儿的肩膀,师徒两人自顾分开人群,走进东太乙宫,朝著自己的小院子走去。
一群道人,留在风中凌乱。
他就这么走了,一点都不顾及自己等人辛苦在这里等他?
李静观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他好歹也是东太乙宫的主持。
他想生气,他也明白为什么吴曄会如此对待他们。毕竟过去的一个月,吴曄早就尝够了眾人的白眼。
如今他重新获得荣宠,没有一点脾气是不可能的。
李静观又气又怕,见其他人正看著自己,怒喝:
“你们杵在这干什么?没听先生说饿了吗?
赶紧给他准备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