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儿前倨后恭,引得其他侍女瞠目结舌,不过孟泽倒是对其刮目相看。
你可以说这样的女人过於现实,但不得不否认,能够做到身段如此柔软的人,通常来说是真能够成事的。
职场上不怕你做错事,但就怕你知错不改头撞南墙都不回,甚至固执到胡搅蛮缠的地步,这样的人,谁敢用你?
这莲儿见到有利可图,立即放下身段,甚至能够当眾唤出『孟管事』三字,说明这女人的確是个能干事的人。
因为莲儿当眾跟孟泽服软,还喊出『孟管事』三字,这就是在跟围观的侍女们表明:我莲儿跟孟管事服软了,以后我就听他的了,你们最好也跟著一起听孟管事指挥,否则別怪我不客气。
孟泽很满意。
今日他为什么要对文书谷俊先礼后兵,却对莲儿反其道而行之,是因为谷俊乃是文人,若行压迫,以文人的骄傲,势必闹翻。
但这莲儿心高气傲,若是一开始便向她低头,她反而会借势骑在孟泽头上,因此用势压迫,再拋出诱饵,果然就此拿下。
不过,还不够。
孟泽拉开椅子坐下,指了指茶具,道:“来,你来泡茶。”
莲儿知道孟泽这是要教自己真本事了,赶紧回到桌子后边,隨后扬声与围观侍女道:“都閒著没事干是么?”
围观侍女闻言顿时做鸟兽散。
孟泽笑而不语。
莲儿与孟泽柔声道:“孟管事您別在意,深宅大院里有无数人想要取代莲儿,莲儿也是迫不得已。”
孟泽点头道:“我口渴了。”
莲儿点点头,虽然想要从孟泽这里学一些东西,但心里终究还是有些不太服气:你茶理你懂得比我多,但泡茶你可就未必胜我,却是要让你知道我的本事。
她手脚麻利地將茶饼往茶碾里一丟,手腕发力便转得飞快,茶碾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碎茶混著些粗颗粒簌簌落下。
无需细看,莲儿手脚麻利,直接扫进茶罗里草草一筛,便將带著细渣的茶末拢进茶甌。
炭炉上的水刚冒热气,她便拎起壶,“哗”地一声將热水衝进茶甌,跟著抄起茶筅便使劲搅动,动作又快又急,茶沫子溅得案上都是。
不过片刻功夫,她便將一碗混著碎渣、沫层薄散的茶汤推到孟泽面前,带著几分炫耀道:“孟管事请看,这便是我寻常点茶的法子,快当利落,客人多的时候也误不了事。”
说罢,她还特意挺了挺胸,脸上颇有得色。
孟泽哼了一声,將茶水直接往茶盘一倒,嗤笑道:“这样泡出来的茶水,跟涮锅水又有什么区別,你就拿这个来打发我?
还有,我已经跟你说了茶具要怎么归置,为什么还是不改!”
孟泽一开始便不客气,说到后面更是声色俱厉,莲儿脸色都有些发白了,她忽而觉得眼前的少年比当家主母还可怕!
莲儿情不自禁起身,声音有些颤抖,道:“孟管事……我……我……”
孟泽用手扣了扣桌子,沉声道:“泡茶。”
莲儿赶紧坐下,快速將茶具归置妥当,茶碾居左,茶罗置中,茶筅立右,秘色瓷盏小心收入锦盒,动作间已带了几分拘谨。
她取过浙东新茶,指尖刚要发力碾茶,便被孟泽按住手腕。
“慢著。”孟泽声音不高,却带著不容置疑的篤定,“碾茶不是磨石,得用巧劲。”
他握住莲儿的手,引著茶碾在茶饼上轻压慢旋,“你看,茶饼遇力当碎成细屑,而非结块——这力道,得像春风拂柳,看似轻,实则匀。”
莲儿脸颊微热,却不敢分心,只专注於手腕的轻重。
茶碾过处,果然落下簌簌茶末,细如银毫。
孟泽鬆开手时,她鼻尖已沁出薄汗,却听见他道:“此时该说什么?”
莲儿一怔,隨即恍然,清了清嗓子,学著方才孟泽的语气轻声道:“此茶采自浙东云雾山,晨露未晞时採得,碾时犹带松烟香……”
话未说完,自己先红了脸,觉得这般说辞太过雅致,与往日粗手粗脚的习惯格格不入。
孟泽却点头:“便是这个意思。
客人品的是茶,听的是趣,你说的每一句,都得让他觉得这盏茶来得不易,来得讲究。”
水沸时,莲儿执壶点汤,手腕倾斜的角度刚要快,又被孟泽止住。
“点汤如写字,起笔要缓,收笔要稳。”
他示意她看茶汤在盏中晕开的纹路,“第一汤沿盏壁细注,如『虫蚀木』;
第二汤稍急,似『雨打沙』;第三汤猛注旋停,像『惊鸿掠水』。
这快慢之间,茶汤才能与茶末相融得恰到好处。”
莲儿屏息凝神,按他说的节奏点汤,果然见茶末在水中慢慢舒展,如云中翻浪。
待拿起茶筅击拂时,她下意识便要快速搅动,孟泽却道:“记住『三轻三重』。”
“轻时如抚玉,重时如叩钟。”
孟泽示范著,茶筅在盏中先轻旋三周,白沫初起如薄雾;
再重搅三下,雪乳骤涌似堆云;又轻拂两下,让沫面光洁如镜,“你看这盏中雪,要厚如凝脂,却不能泄,边缘得与盏沿相契,像天生长在上面一般。”
莲儿依样试了,初时手忙脚乱,茶沫时散时聚,急得额角冒汗。
孟泽也不催促,只在她力道失当时淡淡一句:“想想『戏作小诗君勿笑,从来佳茗似佳人』——你对佳人会这般粗鲁么?”
这话让莲儿心头一动,再击拂时,竟真带了几分怜惜之意。
不多时,一盏雪乳堆盏的茶汤终於成了,虽不及孟泽示范的匀整,却已是她从未有过的模样。
她捧著茶盏递到孟泽面前,指尖微颤。
孟泽没有接过,摇头道:“你自个儿喝吧,这样的我还喝不进口。”
莲儿顿了顿,依言將茶盏凑到唇边,浅浅啜了一口。
只一口,她便倏地睁大眼睛,握著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
茶汤入喉时,竟没有半分往日的粗涩,反是一股清甘顺著舌尖漫开,带著浙东云雾山特有的鲜爽,茶末细得几乎尝不出颗粒,只觉滑腻如乳。
更奇的是那雪乳般的沫子,竟在唇齿间留下淡淡的兰香,咽下去许久,喉间仍有余韵縈绕,不似先前那般寡淡短促。
她怔在原地,半晌才缓过神来——这竟真是自己泡出来的茶?
往日她总觉得“茶味都差不多”,快些泡完便是,此刻才知,原来慢下来的碾、细下来的点、柔下来的拂,竟能让同一片茶叶生出这般天差地別的滋味。
方才孟泽说的“茶中雅戏”,她此刻才算懂了几分:不是茶变了,是泡茶的心思变了,茶便也跟著有了魂。
莲儿抬眼看向孟泽,先前那点不服气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实实在在的惊与敬。
她將茶盏轻轻放在案上,起身敛衽,这次的行礼比任何时候都要郑重:“孟管事……莲儿今日才知,何为真正的点茶。”
孟泽点点头道:“记住,点茶时你不是侍女,是引著客人入戏的人。
茶碾转的是时光,汤点的是心绪,拂的是风雅。
这些都做到了,才配得上『雅集』二字。”
莲儿低头看著案上茶具,忽然明白过来:往日她只当点茶是手艺,却不知这手艺里藏著这么多门道。
孟泽教的哪里是仪轨,分明是让她从“做事”变成“做景”,让每个动作都成了雅集的一部分。
“莲儿多谢孟管事赐教。”
她再次敛衽行礼,这一次,眼中再无半分轻视,只剩真切的敬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