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明远闻言惊喜,道:“可有把握?”
  山瑞华笑了笑,道:“十九不离十,老学正年纪也大了,届时老学正退了,京中老大人適时推荐,大约便能成了。”
  韩明远不由得为友人高兴,道:“那可真是好,好啊,哈哈哈!”
  山瑞华笑道:“所以,到时候你也別干什么雅集掌柜了,来州学这边帮我忙,不比那边好?”
  韩明远点头道:“好,我等你的好消息,不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初三的雅集你还是得去。”
  山瑞华点头道:“自然要去,你是我推荐过去的,我当然得给你站站台嘛。
  而且,我对那个孟泽也挺感兴趣的,倒是想看看,他有他母亲的几分风采。”
  韩明远调侃道:“你还是对云杉念念不忘啊。”
  山瑞华闻言笑了起来,道:“不知道为何,现在的魁一个个如似玉,可我就是常常怀念以前的那些魁。”
  韩明远亦是感慨,道:“大约我们怀念的不是以前的那些魁,只是怀念少年时候的我们罢了。”
  山瑞华拍了拍韩明远的肩膀,道:“我们年岁也是大了,好在我们还能聚在一起,亦是极为难得的事情,以后还要一起来主持州学,更是难得,我心里已经是极为满足。”
  韩明远笑道:“好,这次雅集,你帮我多挑挑毛病,虽说只是临时过渡,但也得干出点成绩来,否则岂不是让人小覷了。”
  山瑞华点头。
  七月初三一大早,孟泽便来到了雅集园巡视。
  晨光刚漫过雅集园的飞檐,孟泽踏著露水压弯的青石板路往里走时,整个园子已换了副模样。
  往日里蒙著薄尘的迴廊被彻底清扫过,朱漆廊柱新刷了桐油,在晨光里泛著温润的光。
  廊下掛著的旧灯笼全换成了新糊的素色纱灯,灯面上用淡墨描著几笔竹叶,风过时轻轻晃,倒像真有竹叶在灯影里簌簌动。
  穿过迴廊便是主厅前的庭院,原先隨意堆放的架被挪到两侧,腾出中间一片青石板地。
  地上的青苔被细心刮去,露出石板本身的纹路,几处凹陷里积的残叶也被冲洗乾净,踩上去只觉凉滑。
  庭院四角新移来四盆半开的秋桂,枝叶修剪得疏朗,细碎的苞藏在叶间,凑近了能闻见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
  这是孟泽特意让人从城郊农那里挑的,不求盛放,只取这股清浅的秋意。
  主厅门楣上的“雅集园”匾额被擦拭得发亮,推门而入,原先散乱的案几被重新排布。
  正中央设一张长案,铺著浅灰细麻桌布,两端各摆一只青瓷双耳瓶,瓶中插著几枝刚剪的芦苇,穗子蓬鬆,带著水汽。
  两侧分设六张方桌,每张桌上都摆著一套新备的白瓷茶具,茶杯沿儿擦得鋥亮,茶盏旁压著一小方素笺,笺角印著枚极小的桂印章。
  厅內原本昏暗,孟泽让人將窗欞上的旧纸全换了,新纸透光却不刺眼,阳光漫进来,刚好落在长案中央的留白处。
  墙角原先堆著的旧书被整理到西侧的书架上,按经史子集码得齐整,最上层摆了两盆文竹,叶片被喷了些水,绿得发亮。
  后院的小轩榭也动了手脚,栏杆上的蛛网被扫净,榭下的池塘清了淤泥,水面浮著几片新摘的荷叶,叶底偶尔有小鱼游过,搅碎满池晨光。
  榭內的竹椅换了新的坐垫,是用染成浅黄的麻布缝的,椅旁立著个竹编小几,上面放著一瓮新酿的桂酒,封口处繫著红绳,绳头坠著片干桂。
  僕役们还在往廊下掛最后几盏灯,孟泽站在主厅门口回望,见风扫过庭院,桂叶轻摇,光影在石板上晃出细碎的斑,倒真有了几分“清而不冷,雅而不寂”的意思。
  孟泽满意点头,这短时间他带著僕役可是下了大功夫整治这雅集园,除了常规的洒扫尘除,还依照后世的宋式美学进行布置。
  后世的宋式美学与真正的宋朝美学虽然內核一致,但实际上后世的宋式美学还是融合了后代的美学。
  內核虽然一致,但形式却是有了颇多的创新,足以让当下宋人一眼惊艷。
  果然,当韩明远与山瑞华进入雅集园,顿时都有些惊讶。
  山瑞华有些惊讶道:“启瞻,孟家雅集园的格调是真不错啊,怎么在扬州寂寂无名?”
  韩明远亦是有些吃惊,这些时日他主要主要在处理雅集园往日帐务,出入亦是在侧门,並没有从大门进入。
  虽然孟泽每日跟他匯报洒扫尘除的工作,但他以为也只是常规准备而已,並没有亲眼看到变化。
  倒不是他不关心,主要是山瑞华说要谋取学正一职,到时候带他去州学,因此他对雅集园的事情上的心思的確是淡了一些。
  这会儿一看,的確是耳目一新。
  韩明远四处看了看,与山瑞华道:“之前与扬州其他的园林也无区別,甚至有些衰败欠缺打理。
  近些时日主要是孟泽带著人在打理,想来是他的功劳。”
  山瑞华惊讶看了韩明远一眼,点头道:“启瞻,你没有看错人,这个孟泽的確是个人才。”
  韩明远笑了笑,引路进入主厅,主厅的设置更是让山瑞华眼睛大亮。
  山瑞华指尖轻轻抚过案上的素麻桌布,目光扫过那插著芦苇的青瓷瓶,忽然朗声笑道:“妙!实在是妙!”
  韩明远亦是眼睛微亮,笑道:“景焕兄,妙在何处?”
  山瑞华转向韩明远,语气里带著难掩的讚嘆:“启瞻你瞧,这主厅的布置,竟半点不见当下扬州园林的俗套!
  如今扬州城里的雅集,不是拼命往案上堆金描银的器皿,就是恨不得把亭台楼阁的景致全缩到屋里来,匠气重得压人;
  可你看这儿,长案疏朗,桌布是粗麻的,却洗得乾乾净净,透著股子本真的素净。”
  说著,他走到青瓷瓶前,看著那几枝带著水汽的芦苇,眼中更亮。
  “就说这插,汴京的勛贵府邸里,插的不是西域进贡的奇,就是御苑里掐来的珍品,枝要修得一丝不苟,叶要摆得纹丝不动,讲究个『贵气逼仄』;
  可这芦苇,野趣得很,穗子还带著晨露,插在素净的青瓷里,倒像是把城外的秋光直接挪进了屋,疏朗又鲜活,哪有半分刻意?”
  再看那白瓷茶具,他拿起一只茶杯,对著光转了转。
  “汴京的茶器,要么是汝窑的天青,要么是定窑的白瓷描金,虽精致,却总像隔著层琉璃,透著股『供著看』的矜贵;
  可这杯子,白得朴素,杯沿光溜得像被晨露磨过,握在手里温温的,倒像是邻家寻常物,却让人觉得踏实。
  喝茶本就是舒心事,哪用得著那么多繁文縟节?”
  他又望向窗欞,阳光透过新换的窗纸,在案上投下淡淡的光斑。
  “还有这窗纸,汴京的楼阁爱用织金纱,要么就是厚厚的锦缎帘,拉上嫌暗,掀开又太晃眼。
  这儿倒好,纸是薄的,却不透亮得刺眼,光漫进来,刚好落在案头那片留白处,连光影都成了景致的一部分!
  这等巧思,比汴京那些费尽心机雕樑画栋的,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最后,他环视一周,感慨道:“说到底,汴京的风格是『堆』出来的。
  用名贵器物堆出气派,用精巧技艺堆出华美,看著热闹,却少了点透气的地方;
  可这儿的布置,是『减』出来的,减去了俗艷,减去了刻意,剩下的全是筋骨和清气。
  这般格调,看著不张扬,却耐得住细品,寻常匠人做不来,便是汴京那些自詡懂风雅的,怕是也未必能参透这『返璞归真』的妙处啊!
  明远,那小子在哪里,快让他来,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他了!”
  韩明远没有如同山瑞华见过那么多名贵物件,但终究是个读书人。
  山瑞华一说,他顿时了解了其中的妙处,再看一看这周边布置,竟是觉得处处都熨帖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