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光,如同融化的黄金,贯穿了魔王索罗斯的心臟。
剧痛,一种久违到几乎快要遗忘的触感,从胸口炸开。
他低头,看著那柄名为“破晓”的圣剑,剑身上流淌的神圣符文正疯狂地湮灭著他千锤百炼的魔王之躯。
剑的另一端,是勇者。
一个年轻、英俊、眼神坚毅的人类。
“结束了,索罗斯。”勇者的声音在颤抖,混杂著激动、疲惫,以及一丝敬畏。
魔王城巔,狂风呼啸,捲起索罗斯染血的披风。
他抬起眼,紫色的瞳孔里倒映著勇者身后那支由人类、精灵、矮人组成的联军。
千年霸业,毁於一旦。
他曾让深渊的烈焰灼烧大地,曾让亡灵的军团踏平王国,曾让巨龙的吐息成为世间最绚烂的烟火。
可终究,还是不敌那该死的“主角光环”。
“是啊……结束了。”
索罗斯的嘴角,竟勾起一抹无人能懂的弧度。
不是嘲讽,而是一种……疲惫与解脱。
一千年了。
他扮演著世人眼中最邪恶的魔王,维持著大陆的“平衡”,推动著文明的变革,承受著无尽的孤独。
累了。
真的累了。
“终於……可以好好休息了。”
意识在圣光的灼烧下逐渐消散,化作漫天飞舞的黑色光点。
然而,预想中的永恆安眠並未到来。
拉扯。
撕裂。
挤压。
索罗斯残存的意识被强行揉成一团,然后被粗暴地塞进一个狭窄、脆弱、满是裂痕的“容器”之中。
……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將意识从混沌中唤醒。
每一次喘息,都像是在用破风箱拉扯著火焰,喉咙里火烧火燎。
身体在顛簸,有节奏地摇晃著,伴隨著车轮碾过石子路的“咯吱”声。
高烧。
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发出痛苦的哀鸣。
索罗斯艰难地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不是熟悉的深渊王座,也不是永恆的虚无,而是一截散发著霉味的车厢顶棚。
陌生的记忆,汹涌而来。
索罗斯·巴克莱。
巴克莱帝国侯爵的第十七个子嗣,一个庶子。
天赋平庸,性格懦弱。
记忆的画面飞速闪过。
在王都的宴会上,他被自己那位才华横溢、备受宠爱的三哥设计,当著满堂权贵的面,失手打翻了国王御赐的“生命礼讚”葡萄酒,泼了邻国公主一身。
像个小丑,在眾人鄙夷和嘲笑的目光中瑟瑟发抖。
自己那位父亲,那位强大的安德烈侯爵,眼神满是失望和冰冷的嫌恶。
於是,一纸调令,流放到了帝国北端的绝境之地——黑石领。
成为那片不毛之地的领主。
这具身体的原主,正是在这趟漫长而艰苦的旅途中,感染了风寒,在高烧中,一命呜呼。
这才给了他,前任魔王索罗斯,一个鳩占鹊巢的机会。
“呵。”
一声沙哑的自嘲,从索罗斯·巴克莱的唇间溢出。
从执掌深渊、俯瞰眾生的魔王,变成一个被家族拋弃、发配边疆的废物庶子。
这落差,还真是……有趣。
他尝试调动体內的力量,却只感受到几缕纤细的魔力,在堵塞乾涸的经脉中艰难地流动。
太弱了。
弱小得可悲。
“少爷,您醒了?”
一个苍老而关切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索罗斯转过头,看到一张布满皱纹的脸。
塞巴斯,一个在侯爵府工作了四十多年,因为年迈而被“恩赐”跟隨这位废柴少爷一同前往封地的老人。
“水。”索罗斯的声音乾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很快,一个水袋被递到他嘴边。
清凉的液体划过喉咙,暂时压下了那股灼烧感。
“塞巴斯,”索罗斯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同时也在整理著那份属於“索罗斯·巴克莱”的的记忆。
“还有多久到?”
塞巴斯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这位小少爷,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以前的他,跟人说话,眼神总是躲躲闪闪。
但老管家没有多想,只当是少爷大病一场后的改变,“回少爷,穿过前面那片枯树林,就到黑石领的界碑了。过了哪儿,我们就能抵达城堡。”
城堡?
索罗斯在脑海中搜索著关於黑石领的信息。
那是帝国版图上一个被遗忘的角落,贫瘠、终年被灰雾笼罩,据说那里连最顽强的黑麦都难以生长,唯一的產出,是一种毫无价值的黑色石头。
一个完美的流放之地。
时间缓缓流逝。
“少爷,我们……到了。”塞巴斯的声音里,带著一丝沉重。
车门被推开。
索罗斯在老管家的搀扶下,走下了这辆破旧的马车。
凛冽的寒风,夹杂著泥土的腥气,扑面而来。
然后,他看到了自己的“王国”。
寒风如刀,刮在脸上,带来一阵细密的刺痛。
索罗斯的身体还很虚弱,刚站稳就忍不住咳嗽起来。
一个瘦弱的身影立刻上前,用一件毛毯,小心翼翼地披在他的肩上。
“少爷,风大,您当心身体。”
是女僕莉莉,一个和原主一样,因为笨手笨脚不討喜,而被一同“打包”发配过来的小丫头。大概十五六岁,面黄肌瘦,眼神里总是带著怯懦和不安。
索罗斯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越过眼前这两个同样落魄的僕人,投向了属於他的领地。
他的新王国。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所谓的“城堡”。
城堡的墙体由巨大的黑石砌成,岁月在上面留下了斑驳的苔蘚和狰狞的裂缝,像是老人脸上深刻的皱纹。
城堡前,是一片龟裂的土地。
看不到一丝绿色。
泥土呈现出一种灰黑色,歪歪斜斜的茅草屋零星地散落在城堡下方,构成了一个小小的村落。
炊烟,没有。
人影,稀疏。
几个穿著破烂麻衣的领民,正靠在茅草屋的墙角,眼神空洞地望著他们这群新来者。
空气中,瀰漫著贫穷、绝望、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
这就是黑石领。
他的封地。
老管家塞巴斯看著眼前这副景象,浑浊的眼眶微微泛红,嘴唇翕动著,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女僕莉莉更是嚇得脸色苍白,紧紧攥著衣角,身体在寒风中微微发抖。
在王都时,她们听说过黑石领的贫瘠,却从未想过,现实会比传言更残酷。
这里是坟墓。
一个活人的坟墓。
索罗斯只是静静地看著。
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著眼前的一切。
在他的记忆深处,属於魔王索罗斯的画面,开始与眼前的景象重叠、交错,形成了无比讽刺的对比。
他曾经的王座,由深渊黑曜石打造,镶嵌著哀嚎的巨龙之魂。
曾经的城堡,悬浮在沸腾的熔岩之海上方,数万恶魔禁卫日夜巡逻。
曾经的领土,广袤无垠,从哭泣山脉延伸至亡者之海。
而现在……
他拥有了一座破败的石头堡垒,一片种不出粮食的土地,以及一群行尸走肉般的领民。
塞巴斯看到自家少爷久久不语,还以为他被这残酷的现实打击得失了魂,低声劝慰道:“少爷,我们……我们先进城堡吧。至少,那里还能挡风。”
索罗斯终於收回了目光。
他转过头,看向老管家。
“塞巴斯。”
索罗斯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嗯?少、少爷,您请吩咐。”老管家本能地躬下了身子。
“召集所有领民,半小时后,在城堡前集合。”
“啊?”塞巴斯愣住了,“少爷,这……天色已晚,而且您的身体……”
“这是命令。”
索罗斯打断了他,语气平淡。
“还有,莉莉。”
“是!少爷!”被点到名字的女僕嚇了一跳,连忙应声。
“去把食物,集中起来。”
莉莉更是不解,小声地问:“全、全部吗?那我们自己……”
那些食物是他们从王都出发时,侯爵府准备的,也是他们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唯一的口粮。
索罗斯没有解释。
他只是平静地看著她。
“是,我……我马上去办!”
她提著裙角,跌跌撞撞地跑向马车。
塞巴斯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劝说的话咽了回去,嘆了口气,转身走向那片死气沉沉的村落。
寒风依旧。
索罗斯独自一人,站在城堡前。
他看著这破败的城堡,龟裂的土地,麻木的领民。
想起了那个將他一剑穿心的勇者,想起了那场席捲大陆的战爭,想起了所谓的光明与正义。
一切都显得那么可笑。
他征战千年,试图用铁与火建立一个绝对秩序的帝国,却被冠以“邪恶”之名。
而这个由“光明”与“正义”统治的世界,却允许这样一片土地,这样一群活得不如螻蚁的人存在。
何其的讽刺。
何其的……丑陋。
“休息?”
索罗斯低声呢喃,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不。”
“这个烂透了的世界,根本不配让我安眠。”
“既然给了我一个新的舞台,哪怕再破烂,再不堪……”
“我也要亲手,把它改造成我喜欢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