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的手指再次拂过缸子上光滑的锡补处。
“可我不想就这么锈死、漏光!我想修!我想用我这点手艺,堂堂正正地活!我想找个地方,把这门手艺用起来!给街坊邻居修修补补,让大家省点钱,东西用得久点!我想靠自己的双手,挣口乾净饭吃,挣个能安心睡觉的地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东躲西藏,提心弔胆!”
他猛地站起身,对著王国栋,“王主任,我知道规矩!我知道政策!我这张破纸不够格!可我这双手,这门修东西的手艺,能不能当个担保?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哪怕让我掛靠在街道哪个劳动服务队、维修组,当个最苦最累的临时工!让我有个干活的地方,有个能证明我在『劳动』的身份!让我能踏踏实实,靠手艺挣工分、挣粮票!让我能……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活著!”
他最后的话语几乎是低吼出来的。
终於,王国栋的手指停止了摩挲。
“手艺……是吃饭的傢伙,也是立身的根。这年头,肯下苦工学门实在手艺的年轻人,不多了。”
他没有直接回答陈默的诉求,反而將锡块轻轻放回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街道劳动服务队,”王国栋的目光重新聚焦在陈默脸上,“確实有个维修组。组长老周头,焊洋铁壶、修搪瓷盆的手艺,是解放前在沪上学徒练出来的。现在年纪大了,眼神不济,手也抖。组里另外两个,一个只会敲敲打打补个锅底,另一个……心思早就不在活计上了。”
他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啜了一口,劣质茶叶的苦涩在舌尖蔓延。
“维修组归街道管,掛靠性质,自负盈亏。活计嘛……主要是给街坊邻里修修补补,挣点辛苦钱,维持个温饱。临时工名额,老周头手里倒是有那么一两个机动名额,用来应付上面突击检查或者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不过……”
王国栋放下茶杯:“这临时工,没编制,没粮本,街道只负责开一张临时工作证明,证明你这段时间在服务队劳动,暂时归街道管理。工资……按件计,修一件东西,收多少钱,你跟老周头商量著办,街道不管,也管不了。干一天,算一天工分,年底按工分结算,能换点粮票、油票,不多,餬口而已。”
成了!虽然只是临时工,虽然只是张薄薄的证明,但这意味著他不再是毫无根脚的“黑人”!
这意味著他有了一个官方认可的、可以公开“劳动”的身份!这意味著他有了一个立足点!
陈默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王主任!我……”
“听我说完!”王国栋抬手打断了他,语气陡然变得严肃,“这张临时工作证明,不是护身符!它唯一的作用,是证明你这段时间在劳动服务队干活,暂时归街道管理。它解决不了你的户口问题,解决不了你的粮本问题!更不意味著,你以前乾的那些『跑腿』的事,就一笔勾销了!”
他的手指重重敲在桌面上,发出“篤篤”的闷响:“拿著这张证明,你只能干一件事——跟著老周头学手艺,给街坊修东西!只能待在劳动服务队那个小门脸里!绝不允许再搞任何形式的私下交易!再让我听到你打著『互助』的幌子倒腾鸡蛋青菜,或者借著修东西的名义走街串巷搞歪门邪道……”
王国栋一字一顿:“这张证明,我会亲自收回来!而且,我会立刻通知市管会和派出所!后果,你自己清楚!”
李老太嚇得大气不敢出,紧张地看著陈默。
陈默明白了,王国栋给了他一个布满荆棘的生路,同时也画下了一条绝对不可逾越的红线。
“我明白,王主任。”陈默深吸一口气,“我陈默,只想靠手艺吃饭,堂堂正正地活。以前那些事,不会再碰。从今往后,我只在劳动服务队干活,只修东西,绝不再沾任何买卖!”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王国栋深深看了他一眼,终於站起身,走到靠墙的五斗柜前。
他拉开最上面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印著鲜红五角星和“红旗街道革命委员会”字样的硬壳本子,又拿出一支老式的黑色钢笔。
他翻开本子,拧开钢笔,笔尖悬在空白的登记页上。
“姓名?”
“陈默。”
“年龄?”
“二十。”
“籍贯?”
“黑省松江市。”
“现住址?”
“城西……废弃仓库。”陈默的声音低了一瞬。
“临时工作单位?”
“红旗街道劳动服务队维修组。”
“工作性质?”
“锡焊、修补学徒工。”
“有效期限?”
王国栋的笔顿了一下,抬头看向陈默:“暂定……三个月。三个月后,看表现,由维修组长老周头和我共同决定是否续期。”
“三个月……”陈默的心微微一沉,但立刻点头,“是,王主任。”
王国栋不再言语,低头飞快地写著。最后,他撕下那页纸,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方形的的红色印泥盒和一枚小小的木质公章。
他蘸了印泥,將公章稳稳地盖在写好的证明文字下方——一个清晰的的“红旗街道革命委员会”圆形公章。
他拿起那张纸,没有立刻递给陈默,而是又看了一眼桌上那块锡块,才递了过去:“拿著。明天上午九点,去街道办后面那个掛著『劳动服务队维修组』牌子的小院,找老周头报到。他会安排你。”
陈默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张纸。
纸张粗糙,印著蓝色的横线格子,上面用钢笔字写著他的信息和“兹证明陈默同志系我街道劳动服务队维修组临时工”的字样,下方是鲜红的公章。
“谢谢王主任!谢谢您!”
陈默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次,是发自肺腑的感激。
无论前路如何荆棘密布,这扇门,终究被他撬开了一道缝隙!
李老太也激动地站起来,“好了好了!这下好了!小陈啊,以后可要好好干!听国栋的话!听老周师傅的话!”
王国栋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摆摆手:“行了,妈,您別哭了。陈默,记住你的保证。”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窗外渐沉的暮色,“天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是!王主任!李奶奶,那我先走了!”陈默再次郑重道谢,將那张珍贵的临时工作证明仔细对摺,放进贴身的衣兜里,紧紧按著。
他背上挎包,脚步轻快地离开了筒子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