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十点。
山中幽静,观里寂寂。
轰隆,轰隆。
突然两声巨响,地动山摇。
扑稜稜,无数受惊的鸟雀从树林间腾起,枝叶簌簌而落。
连观中那处白日里看起来无比沉静的碧潭,水面也被搅得摇曳不定。
浓烟从各处滚滚而出,黑灰的烟柱裹著焦糊气瀰漫开来。
远处山间星火点点,火光闪烁。
客舍內,“辟穀班”的成员纷纷惊醒,一个个茫然失措。
早已准备好的道士,一人进入一个房间安抚眾人,称是“夜间消防演练”。
但在李亚朋和王霏的客舍里,说法却完全不同。
“李先生,准备好了,请隨我来。”
“好,好!”
李亚朋咽了口唾沫,满脸通红。
关於今晚节目的大概安排,因他是下午的出资方,被视为大金主,此前已大致告知。
他初听时嚇了一大跳。
心里十分想参与,可一想到王霏的脾气,平时换个姿势都不肯……玩这么大,简直是在找死!
他死活不敢。
李大师却非常篤定地告诉他,只有这样做,求子成功率才高,並且再三保证他能说服王霏。
那还要什么自行车?
自从答应下来,並付了预付款,李亚朋回到房中便是口乾舌燥,坐立难安。
度秒如年。
平时总觉得有些力不从心的身体,莫名其妙的有些亢奋。
没有吃药也似有药效在身。
“发生什么事了?”
王霏贴墙角三角区站立,惊疑不定。
“王女士,山里突发地震,有山体滑坡,为避免危险,请隨我们来安全处暂避!”
“我老公呢?”
“王女士不用担心李先生,他刚才和大师在一起,正在『送子堂』,我带你到那里匯合即可。”
“陆昊呢?”
王霏忽然问道。
道士闻言怔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她会问起这个人。
顿了顿后,才回道:
“陆先生那边已有贫道师兄去通知,走吧王女士,此地已经不安全,不能再耽误时间了!”
王霏本就是胆大包天的性子。
再加上刚过绍龙观山门时,陆昊曾专门停下来研究了一下门口贴著的警务室標誌。
她心里便更不觉得会有危险。
虽说大半夜的这动静確实有点太大,从未经歷过这种阵仗,心里又惊又怕。
但怕的同时,又感到新奇刺激。
当即跟著道士出了门。
门外影影幢幢,不少道士往来奔走,瞧著的確像是发生了紧急情况。
她便再不疑有他,顺著道士指引的方向往“送子堂”走去。
……
被派去通知並安抚陆昊的道士,进门却扑了个空,压根没找到陆昊。
不过他毫不在意。
在他眼里,陆昊本就不是什么要紧人物,只当对方是趁著夜色出去溜达了。
管他呢,只要不闹事不碍事就好。
他也正好不用费唇舌,可以早早回去,继续看那场英超红蓝大战。
陆昊站在高处,將下方的一切尽收眼底。
还不错。
今晚这场闹剧,终於让李一在他眼里比一包卫生纸强了那么一点。
又是埋炸点炸山、又是放烟、又是烧火,阵仗丝毫不比剧组里烟火师差。
……
再说李亚朋。
他跟著那道士一路来到一处偏殿。
先是在木桶里美滋滋泡了个澡,泡的过程中,还接连饮下了两碗“龙虎大补汤”。
隨后进入一间耳室。
房间中央,正掛著一身早已为他备好的青色道袍。
李亚朋一见,顿时两眼放光,急不可耐地便要去换装,可拿到手里才发现,这仅仅是一件外袍,没有他印象中该有的月白色內衬。
“道长,这……怎么穿?”
“直接穿唄,李施主,你不会不知道今天晚上要干什么吧?何必穿那么齐整,多此一举?”
“话虽这样说,可这也太不雅了!”
“李先生你错了,大错特错!”
这道士能被安排来接引,自然是个能说会道的。
一边心里骂准备衣服的傢伙实在是太勾八敷衍了,內裤都不给安排,一边一脸宝相庄严地忽悠:
“你忘了李大师怎么跟你讲的,你命中九女一子。按顺序你得先生九个女儿才能生到一个儿子。
所以今晚这事主打一个逆天改命,要的就是一个『破』字。
要打破一切常规陋习,打破一切寻常习惯。
要破执,破序,破妄。
具体到今晚这件事上,你什么都不要多想,拋开固有的人物关係,怎么自由恣意怎么来?
不用怕!
大师一切都安排好了!”
此时,药劲有些上来了,李亚朋眼眶赤红,鼻息喷吐仿佛都冒著热气。
狠狠咽了口唾沫,“真的?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当然。”
道士说著,心里翻了个白眼。
废话嘛不是,那是你媳妇儿啊,你当然想怎么来怎么来!
呵呵。
看著人高马大的,还是什么大明星,原来在家里就是个龟孙。
……
另一边。
王霏进了一处偏僻大殿。
有小童子送来一杯她爱喝的参茶。
殿內灯火通明,燃著净香,一片澄澈安详。
见前后门都敞开著,王霏刚好口渴,端起参茶便喝。
片刻后,便觉得脑袋昏沉,视线模糊,思维有些缓慢飘忽。
还以为是受到惊嚇或者著了凉的缘故,也没有太在意。
又过了片刻。
“药效差不多了,可以开始了。”
暗处有人小声指挥了一句。
接著,音乐响起。
八男八女,共十六名道士敲著磬钟、喷著乾冰,手握佛尘,从正殿中走入。
一边走一边还撒著瓣,看起来颇为滑稽。
但王霏此时喝的致幻汤药效已经开始发作,在她的感知中,只觉得仙乐阵阵,仙气裊裊中,走过了一行仙家真人。
不由得一脸虔诚地坐直了身体。
这时,李一上场。
他人不在殿中,在隔壁房间內通过扬声器问王霏:
“缘何来此求子?”
明明是扬声器,大喇叭。
此刻听在王霏耳中,却如洪钟大吕,心头剧颤。
任她平时再心高气傲,自由洒脱,此时也不由得乖乖回答。
“年轻时算过一卦,別的基本都灵验了,只剩最后一句。先生说我得凑成一个『好』字,才算圆满,才得善终。我琢磨著这不就是说命中注定要有一儿一女吗?”
“谬!大谬!”
这条关键讯息下午李亚朋早已“不小心”说给了李一。
他对此自然是早有腹稿,因此呵斥过后,侃侃忽悠道:
“道家讲『道在螻蚁,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寻常字眼裹著的,或许正是破局的玄机。
你把『子』认作儿子,不过是被『人伦圆满』的俗见框住了,忘了道家最忌『执一而废百』。
你可知『子』字除了儿子外,还藏著『主子』的意思?”
王霏身体一震:“……这?不对吧?”
“《道德经》里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法』字,何尝不是讲『伺候』的真义?
你以为养子女是『圆满』,可终日为柴米油盐奔波,为子女前程焦虑,是你『法』了世俗的標准,还是被世俗『役』了?
反过来,若寻一位『主子』伺候。
这主子未必是权贵,可能是懂『道』的隱士,是能带你观天地规律的长者,你『伺候』他,实则是『法』他身上的『自然』……”
趁你病,要你命。
一番扯东扯西的忽悠,把此时脑子不太转得动的王霏说得一愣一愣的。
心里隱隱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被更多的“仙家真言”压制,被眼前听到、看到、感知到的一切超现实景象震慑。
最终弱弱答了一声“是”。
隨后,十六位男女道士鱼贯而出。
后殿之中突然灯光大亮,几乎不可直视。
按照节目安排,这时本应该是李亚朋身穿道袍、迎著霞光走出,攫取胜利果实。
然而此时此刻,从后面走出的却是一个光头。
怎么搞的?!
李一大怒。
这戏演到最关键处,好好的,怎么突然冒出来一个光头来?!
他正要大声呵斥,忽然发现自己竟喊不出声音来。
紧接著身体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一瞬间,他亡魂大冒,汗流浹背。
不会吧?
他瞬间想到了一种极离谱的可能。
他一名杂技演员出身的假道士,巧取豪夺占了人家绍隆寺,改为绍龙观。
並以此为根基,把整座山的寺庙全都改成了道观,收入麾下。
难不成,是绍隆寺里哪个云游在外的老前辈回来找麻烦了?
还没想明白,整个人便睡了过去。
……
10分钟之前。
就在李亚朋脸色涨红、气喘如牛之际,陪著他的道士接到了一条信息,呵呵一笑:“时间到了,李先生请吧。”
说罢,转身带路。
李亚朋刚喝了两碗龙虎大补汤,加上又泡了热水澡,这会儿药效正烈。
整个人如同一头髮情的公牛,看什么都带洞。
视线在道士的臀大肌间足足停留了两秒钟。
猛地摇了摇头,总算恢復了些神智,將准备好的三张大团结塞给道士。
“麻烦道长了。”
“李先生太客气啦。”
那道士笑容更甚,嘿嘿一笑,压低悄声交代,“等一下李先生进去之后,只管尽情放纵。难得有个机会,有李一大师同意帮你兜底。把以往想玩不敢玩、想碰不敢碰的,都尽可以试试。”
眼见说著说著,李亚朋的眼神有点不对,道士心头一跳,莫名升起几分不安,赶忙收敛起笑容,正色道:
“咳咳,唯有这样,才能真正斩断秩序锁链,超脱宿命,跳过命中注定的轨跡,博得一丝早生贵子的机会。无量天尊。”
说话间,二人走到一处十字路口。
往左,是通往王霏所在大殿的路。
道士忽然怔了一下,隨即僵著身子,停下脚步。
拿手朝右一指,淡淡说道:“李先生,右边直走就到,我就不过去了,您玩得开心。”
道士心中惊骇欲死。
这一瞬间,他像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说出的话明明出自自己口中,却並非心中所想。
双脚也迈不动步子,仿佛中了障。
等到李亚朋走远,他扑腾一声,直挺挺地昏了过去。
一只脚,从他身上轻轻迈过。
摸了摸光头,瀟洒向左侧大殿走去。
……
却说李亚朋口乾舌燥,沿著右侧一直往前走。
没多久,他来到一处后殿厢房。
这房子看起来比道士描述的大殿小了不少。
但他此刻早已米青虫上脑,根本顾不上细想,心里还觉得是道士们在吹牛,当即推门而入。
屋內,吴心今日本就身体欠佳,感冒发烧,臥床休息。
可架不住樊新蔓、李亚朋、王霏都是千载难逢的贵客,被李一强行薅起来,硬撑著出来待客。
一切安排就绪后,吴心吃了感冒药便早早睡下。
后来她听见外面炸药的动静,强撑著打开房门出去看,才想起是自己之前安排好的事,隨即又晕头晕脑地回房睡了。
房门都忘了关。
她此时正发著汗,被子全被踢到了一边。
李亚朋推门而入,借著远处的灯光一瞧,只见床上白一堆。
他早已摩拳擦掌,当即扑了上去。
吴心迷迷糊糊间看见一袭青袍,以为是李一,心里暗骂:“这王八蛋,平日里甜言蜜语,关键时刻也不知道心疼人,老娘生著病还来作践人!”
正准备开骂,忽然借著光线看清来人。
不是李一,竟是白天那个大明星李先生。
这人可比李一帅多了,她顿时就有些犹豫。
她此时脑袋晕腾腾的,早无力想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是不是哪个环节搞错了,李亚朋走错了地方,认错了人。
象徵性地推拒时,突然碰到了一处,顿时身子就软了。
“好傢伙……”
她嗓子有些发乾,暗自咽了口口水,“斯哈。罢了罢了,老娘正生病,什么也看不清楚,全当这就是李一了。”
……
大殿中。
李一等人显然是对王霏了解还不够深。
她接触佛教典籍颇早,当下岁尚未深度中毒,却也算得上半个信佛之人。
道教的这些神仙套路对她有影响,但终究有限。
尤其是李一他们搞的那套半桶水的【吊桥效应】,又是炸山,又是放火的,其实成效远不如预期。
明显低估了王妃的心理素质,以及强大的个体人格。
也大大高估了李亚朋在家里的生態位。
若按原计划,从光晕中走出来的是一身道袍的李亚朋,王霏必定会瞬间清醒,他们的目的绝难达成。
实际上,她的內心潜意识里一直在强烈挣扎。
直到漫天霞光中,一个圣洁的光头意外出现。
面孔模糊难以辨认,但光头的模样似熟悉又陌生。
这一幕瞬间击溃了她最后的挣扎,让她彻底平静下来。
她默了默,虔诚问道:
“大师,『好』字拆为『女』与『子』,若『子』是……主子,『女』该何解?妻子,伴侣?”
陆昊:
“是『与你共赴渡厄之路的缘』。”
王霏眼睛发亮,喃喃自语了片刻。
又道:“大师如何看『伺候』?”
“这要看你是想做『生活的奴才』,还是『自己的主子』。
对於能点化你心性的师长、能让你放下执念的智者,你诚心『伺候』这份点拨,其实是在『伺候』自己的慧根。
若能在『伺候』中学会放下执念和掌控欲,看清世间一切不过是因缘聚合的假象,从向外求,转为向內修,做到『放下自我,隨顺善缘』,岂不更接近『圆满』的真义?”
王霏身体巨震,再也坐不住,虔诚站了起来。
陆昊上前一步,从圣光中晕出。
“佛家讲『布施』,伺候主子看似是付出,实则是借这份『谦卑』破掉你的『我执』。”
“即见如来,为何不拜?”
“脱吧。脱去尘世一切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