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素有“五洲泽国”之称。
十万里膏腴之地尽被水网织就,一色碧绿。顺著陵州境內的青弋江漂流而下,绕过三道河湾。
遥见不周山云雾繚绕的轮廓。
山脚烟渚城畔的青石滩边,一处木楼临水而建,楼不高,仅两层。
但见:
门楣之上,有一匾。
上书“岱岳宗”三个大字,笔力遒劲。
阶前三丈白玉碑巍然矗立,篆刻《岱岳宗纳徒简章》:
“有教无类。”
“凡年满六岁(妖者不论),心向大道者,无论资质高低,出身贵贱,种族人妖,皆可入內受试。”
这日。
方交辰时,楼外早已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围得似一堵人墙。
人群中有六旬老汉,焦躁难耐,一只枯手紧攥总角孙儿,使出浑身气力往前挤蹭,如扁舟入浪,又进了三五步。
“小仙长……”
老汉占得前列,忙堆起笑脸朝候在楼前的道袍弟子拱手:
“恕老汉唐突。”
他先赔了罪,方才小心探问:
“敢问仙长,不知仙缘评测几时开始?俺这孙儿天不亮便嚷著来,已候了两个时辰。”言罢,自觉言辞失仪,忙又补了句:
“实在这孩子只啃了半块饼,若知时辰…也好叫他快去买个烧饼充飢,免得待会失了仪態。”
那弟子本按剑而立,闻声缓缓回身。他扫过老汉,眉峰几不可察地一蹙。
不待开口,旁侧有人嘴替:“嗬~你这老汉,好不晓事。”他直瞪著眼,厉声道:
“仙长们在此主持仙缘评测,何等庄重之事,岂容你这般絮絮叨叨追问时辰?再者说……在场哪个不是天不亮就来候著?”说著,將身子一横,乜斜著眼道:
“你倒好,为了块烧饼就敢来烦扰仙长,莫不是把这当作村头社戏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四周顿时哄嚷起来:
“偏你这般特殊,似要仙长为你孙儿单独开恩不成?”
“老丈休要再聒噪了,岱岳宗选的是仙苗,又不是饭囊。”西首一个麻脸汉子梗著脖子嚷道:“成仙了道之人,岂是几块炊饼能左右的?
“正是此理!”眾人纷纷附和:
“安心等候便好,仙长自有斟酌,何须你我来问?”
那年轻弟子被这喧譁扰得眉头更紧三分,当即抬手微微一摆,场上嘈杂之声竟顷刻间低了八度。
“时辰未至。”
短短四字,便不再多言,转回身去。
老汉吃这一呛,脸上登时红白交错,在周遭不满的目光中,訕訕地缩了缩脖子,將孙儿更紧地搂在身前,再不敢多言半句。
……
喧嚷声下,一道意识悠悠转醒。
此是何处?
身何以顛摇不定?
江辞“睁”开眼时,只觉四方光影乱舞,人影幢幢。
忽有一张红润团脸骤然逼近,眸中满是好奇,咿呀笑语间,温热的呼吸喷拂而来。
不对……
此非对我笑,分明是衝著“手中之物”。
一种强烈的不协调感袭来。
他分明感到自身正被那稚童攥於掌心,隨其蹦跳之势顛摇不定。
那柔嫩指头来回摩挲著江辞的“体肤”,偶尔还会被举高,又倏然垂落,晃得头晕眼。
“这是做梦?”
思绪纷乱如麻,江辞艰难地试图连结。
他竭力凝起那一点昏沉的灵识,向下看去——或者说,向自身感知的源头“內视”。
入目:
椭圆之形,大若鸡子,青白为底,浅褐斑缀。
分明是块河滩常见的顽石。
“荒唐!”
江辞方才惊觉己身竟与一枚温润石子浑然一体。
“我怎成了一块顽石?”
“此身为石”这个认知顿时让他的识海如遭雷击,翻江倒海。
正值此际,忽闻一声沉喝如炸雷般响起:
“夯货,还不將手中腌臢石块丟了!”
那稚童嚇得一哆嗦,却见一虬髯大汉劈手夺过石子,作势欲掷:“天大的造化当前,你却只顾耍弄这河滩秽物!”
孩童小嘴一瘪,眼眶霎时红透,泪珠儿眼见就要滚落。
“敢哭!”
大汉双目圆瞪,声威更厉,“若滴下半滴猫尿,惊扰仙长,今日便罚你跪在江边,餵一夜王八。”
孩童被这般恐嚇,只得强咽哭声,抽抽噎噎好不可怜。
那大汉顺手將石子往身后青石滩上一拋,“嗖啪。”江辞只觉天旋地转,石身与硬物相撞发出清脆一响,旋即滚落在地。
虽微有震痛,但石身下算不得什么,片刻……顛摇之苦骤歇,五感反觉清明些许。
他趁此急展“石瞳”环视:
身后江涛拍岸,身前人潮如堵。万千道目光如炬,皆灼灼聚焦於岱岳宗木楼。更兼人群中窃窃私语不绝,悉数隨风入耳:
“岱岳宗过了那幻心台,当真便可直入外门修习?”一个青衫书生攥著书卷急问。
旁侧虬髯汉子抱臂笑道:“怎能不真!若非如此,每逢岱岳宗下山收徒之际,来此求缘的人,何至比另外两宗加起来还多十倍?”
又一人狐疑:“奇哉……既是大宗,为何不拘资质,广纳门徒?”
“夯货。”穿绸缎短褂的商户子弟听闻笑骂:“放宽门槛还不好?且不说每年多少凡俗子弟因此得窥仙途,单说岱岳宗乃陵州三宗之首,既敢广开门户,自有其道理。”
“你我但求机缘,何须多问?”
“这倒也是。”
“……”
“岱岳宗?陵州?”
江辞听得心神一怔,“此处究竟是何方世界?可我又缘何至此?且……”念及自身,心头苦涩更甚。
“为何偏偏化作一块石头?”无边迷茫,如浓雾般將其重重笼罩。
意识坠入识海,断裂的记忆碎片渐次拼凑:
作为失意落榜的艺考生,以及父母期盼下定入美院的高材生,离录取分数线仅差几分失之交臂。心神压抑下,约起三五好友灌了酩酊大醉,再“睁眼”,便是另一方天地。
这时,又一段记忆刷新:
初十年,浑噩不觉。
又百年,懵懂难明。
直至三百载届满,灵窍骤开,真神始孕。
恰此时,石在一垂髫小童手中。童子嬉笑,將其顛来倒去,搓摩玩弄。
初醒便在“岱岳”仙宗招生楼下,“原来,我早已身死道消,故而……”江辞心下恍然,暗自苦笑:“借这顽石还阳。”
“说是借尸还魂,却夺了块河滩砾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