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振华和邱雪莲对视一眼,继续听著。
“曾见仁没事装什么积极!
他一个临时工,这么图表现,贱不贱啊!”
“对啊,就是把东西隨便归置一下,谁不会啊,显得他有多能干!”
“装模作样,东西从这搬到那,从那搬到这,有什么用,就显得他特別会做事。”
“假积极。
领导一来,他就忙得满头是汗。
领导一走,他还不是跟我们一样。”
“不就是一个临时工吗?
搞得他跟厂长一样忙。
全厂上千人,就他最忙。”
“对,他最忙,显得我们无所事事是吧。
那好,全厂这么多事,他一个人全做了去。”
“他搞的那个五常法有什么用?
我们干了一辈子葛敏工作,从北影厂成立到现在,道具管理都是这么做的。
好了,他一来就搞东搞西,想干什么?”
“干什么?出风头啊!
说明我们这些葛敏前辈做得不好,他做得好。
踩在我们头上出风头!”
“这小子年纪轻轻的,怎么心思这么坏啊。”
“心里揣著小九九!这样显得他有能耐,好转正。”
“转个锤子的正,我们这些葛敏群眾要检举他。这种假积极,只想自己出风头的人,有什么资格转正?”
“没错!北影厂是为人民群眾文化生活服务的重要阵地,不能让这个害群之马混进来!”
里面的几个人越说越愤慨,恨不得马上把害群之马曾见仁这个贱人,从葛敏队伍中清除出去。
邱雪莲拉著邱振华离开窗户,悄悄走远。
“姐,这些人也太不像话了。
自己懒散不干正事也就算了,也不许別人做正事。”
“別人把正事做好了,不就显得他们无能吗?
各个单位都有这样的人,自己懒惰懈怠,不准別人勤快,要懒一起懒。”
“想不到老三工作没多久,居然得罪这么多人?”
“得罪的全是道具车间里的人。
他把第六室整理得井井有条,各创作组,还有其它车间去那拿道具的人,谁去了都得夸几句。
昨天夏副厂长带著汪厂长悄悄来看了一下,听说回来后是讚不绝口。
你说道具车间其他人能不嫉恨上老三吗?”
“確实遭恨,老三干得越出色,越显得道具车间其他人无所事事。”
“不仅无所事事,还无能!”
邱振华面带忧色地说:“姐,爸妈交代我们,在单位上班要注意团结同事,不要出风头,要小心小人。
老三这样子,惹到一群小人了,我们劝劝他?”
邱雪莲摇摇头:“我不觉得老三有做错什么。
干葛敏工作就应该这样,敢於担当,认真负责。
要是都像那些老油子一样,我们的四化还怎么实现。”
“姐,四化是四化,可是刚才你都听到了,那么多人有意见,对老三影响不好。”
“有什么影响不好!
这种不正之风,是那个时期的遗毒,我们必须清除掉。
做实事的还要被小人暗箭伤人,还有没有天理了?”
邱振华忍不住嘀咕:“姐,感觉老三来了我们家之后,你受他影响最大。”
“是啊,我也想不到他的脑子里藏了那么多好想法...
他鼓励我做一个自强自立自信的女性。
说不管哪个年代,不分男女,只要能自强自立自信的人,都值得尊重。”
邱雪莲看了邱振华一眼,“你和我,都要向他学习。”
“只要他把怎么写出好诗歌的窍门传授给我,我拜他为师都可以。”
“你啊,只知道沉迷於诗歌之中。
现在这个年代,我们国家需要更多的牛顿、爱迪生、李四光、华罗庚、茅以升和钱学森这样的科学家,等到我们繁荣富强了,再多些诗人也来得及。”
“可诗人是一个时代的良心,新的时代需要诗人去指引,去拨开迷雾...”
邱雪莲呵呵地冷笑:“不要给你们自己脸上贴金了,新时代是你们指引的?
你们找得到北吗?”
姐弟俩一走进道具车间第六室,马上被闪亮了双眼。
里面清洁整齐,一排排铁架子也被收拾得乾乾净净,一个个道具摆在里面,每一个下方都贴著標籤纸,写著中文名以及皒文或因文。
“安达卢尼亚草帽。”
“皒罗斯手拉风琴。”
“布琼尼帽(苏联红军早期军帽,保尔.柯察金同款)。”
“蛤蟆墨镜(米军军官常用墨镜,麦克阿瑟同款)。”
“马可尼无线电台,1935年產,易大利。”
分门別类,一目了然。
再看墙上贴著五条標语。
“常整理、常整顿、常清洁、常规范和常自律。”
“老三把这收拾得真整齐。”
“是啊,你要是去过道具车间其它室,再来这里看看,你就知道刚才那群嗑瓜子的人,为什么这么恨老三了。
老三,躲在哪里啊!”
“这里,这里!”曾见仁的声音从角落里传出来,从那边的铁架子后面探出头。
“姐,哥,你们来了。”
“你在干嘛呢?”
“其它室转过来一堆道具,乱七八糟的,我正在清理。”
邱雪莲和邱振华对视一眼。
“他们是故意刁难你。”
邱振华气呼呼地把刚才听到的那些话简单说了一遍。
“老三,他们送过来的东西,退回去。
他们的工作,让他们自己做去。”
“我干嘛要退回去,他们给我送成绩来,我干嘛还要往外推。”
“那些人是怎么说的,你是没听到。
我和大姐肺都要气炸了。
你怎么还替他们完成工作?”
“只要做完后成绩是我的,管它工作是谁的。”
邱雪莲目光一闪,“什么意思?”
“姐,哥,上班工作,不要只顾著看周围,要往上看。”
“往上看?”邱振华抬起头,盯著六米高的车间屋顶看,“上面没啥,全是钢架。”
“猪脑袋!”邱雪莲气得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老三,说清楚。”
“姐,哥,要是你的领导是想做实事的,又精明能干、处事公道,那你就不管谁的工作,交到你手里就使劲地做,做出的成绩领导会看在眼里,都是你的,跑不掉。”
邱雪莲还在琢磨,邱振华忍不住问:“要是领导跟我们门店主任一样,带头混日子呢?”
“两条路,一是一起摸鱼混日子,二是换个领导。”
“什么意思?还可以换个领导。”
曾见仁笑了笑,没有出声。
七八十年代,不管有多少缺陷和积弊,这个年代还是有不少有志人士在领导岗位上,他们满怀理想,充满干劲。
只要你勤勉肯干,干出成绩,他们真的会看在眼里,重用你提拔你。
至少在这个年代,这样的领导官员,比九十年代后的比例要多得多。
北影厂,管后勤的副厂长夏济民,厂长汪萧,都是这样的人。
尤其是汪萧,不仅是老葛敏,心里还依然充满理想和干劲。
邱雪莲琢磨出些意思来,诧异地问:“老三,这些道理你是怎么琢磨出来的?”
怎么琢磨出来的?
只要你被社会毒打十几年,做过苦命的牛马,两头不是人的牛马头目,以及靠牛马赚取財富的老板,三者的经验融会贯通,自然会琢磨领悟到。
曾见仁问:“姐,哥,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不是我找你,是老二找你。
老二,找到老三了,你有什么重要的事,赶紧说啊。”
邱振华嘿嘿一笑,“老三,哥发工资了,请你去吃臊子麵。”
“啊,就为这事?”
“姐,见者有份,你也一起去。”
曾见仁和邱雪莲对视一眼,老二这是事出反常必有妖。
“好啊,姐,我哥难得大方一次,我们一起去打牙祭。
现在十一点半,正好吃中饭。”
“好,走!”
三人离开后不到十分钟,三个人开门走了进来。
“王组长,於师,你们难得来我们第六室一趟。
这次要选什么东西?”
一位四十多岁男子开了灯,看清楚里面,嚇得往后面跳了一步。
第六室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清洁整齐?
我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他又转头看看门口的標牌,是第六室没错。
他的动作和神情,被身后跟著的女同志看在眼里。
四十岁左右,齐耳短髮,显得十分干练。
她是北影厂唯一的女导演,第三创作组组长王启华。
她旁边的男同志,是她的爱人,也是她的“御用摄影师”於有亮。
夫妻俩看著室內的情景,眼睛里满是惊喜。
道具车间第六室,名不虚传啊。
“老丁,你们第六室,现在是道具车间的榜样啊。”
难得来厂里一次的第六室管理员丁东风,轻轻咳嗽一声,装模作样地说:“这些都是我和老贾,嗯,老贾,一起,一块,费了老大心血和时间完成的。”
王启华心里一乐。
你今天能来道具车间,还是听到汪厂长和夏副厂长昨天“微服私访”了第六室,赶紧跑来“应岗”。
老贾贾卫红,从开春到现在,来北影厂的天数一对巴掌数得过来,其余日子都在家里“养病”。
还你们俩,费了不少心血和时间完成的?
大家都不是傻子和瞎子。
“王组长,於师,厂里要拍什么新电影了?都好久没开工了。”
“厂部还在討论,我们先来看看,心里有个数。”
“好,王组长,你们慢慢看。”
王启华和於有亮越看越心惊。
这整理得也太有条理了吧,超出想像。
王启华拉了拉於有亮的袖子,指了指墙上的五常標语。
“有点意思。”
“何止有点意思。”於有亮转头问,“老丁,你们第六室的小曾同志呢?”
“那个临时工啊?
谁知道跑去哪里了。
一天到晚不安心上班,只是拿我们北影厂当跳板。
第六室有我和老贾足够了,还要招什么人啊,国家的工资不要钱的啊。
浪费,纯属浪费。”
丁东风一肚子的牢骚。
厂里把那个临时工的工资分给我和老贾多好啊,还招人干什么?
做这些表面工作有什么用?
把钱发下来才是最实在的。
王启华笑了笑,拉住了还想说几句的丈夫於有亮,在第六室车间转了一圈,这才告辞离去。
“老王,这个小曾同志不得了。”
“是不得了,什么繁琐杂乱的事交到他手里,都能给你理得井井有条。
是做剧务,嗯,剧务主任的好苗子。
下次拍电影,把他要过去,把组里的琐事都丟给他,看看成色。”
於有亮眼睛一亮,“是啊,你这么一说,还真发现他是个做剧务的好苗子。
不再找找他?”
“人在北影厂,能飞去哪里?
今天老丁来了,反倒不好跟小曾谈话了。
这小子今天跑哪里去了?”
“这小子也偷奸耍滑啊。”
“人家把本职工作完成得这么出色,该干嘛就干嘛去了,一点不心虚胆怯。
说明这小子不死板,脑子很活。”
“老王,看你这模样,像是要招他做女婿一样。”
王启华白了丈夫一眼,“我们没女儿,只有个不听话的儿子。”
“我们儿子跟小曾小不了几岁,跟人家一比。
唉,当初生出来是个女儿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