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夏木成荫,巧手生引商潮
几场透雨过后,村子周遭的草木像是被施了肥,疯了似的往上躥。学堂后的老槐树已亭亭如盖,浓密的枝叶將半个院子都罩在绿荫里,孩子们课间追逐的身影在光斑里晃悠,连蝉鸣都透著股鲜活的劲儿。
许朗蹲在加工厂后的空地上,看著王木匠带著两个徒弟刨木料。新订的货架要赶在月底前做好,沈文轩那边捎信说,苏州铺子的货快卖空了,催著再发一批蜜饯和绣品。墙角堆著刚到的绵纸,雪白的一摞摞码得整齐,上面印著村里请镇上刻字先生新制的印章——“清溪村”三个字周围绕著圈野蚕丝线的纹样,看著倒有几分雅致。
“许朗哥,你看这尺寸中不中?”王木匠直起身,用袖子抹了把汗,手里的刨子还在滴著木屑,“按你说的,每层都留了空档,好摆不同的罐头。”
许朗起身敲了敲货架的横樑,松木的纹理清晰可见,榫卯接口严丝合缝。他点点头:“结实,就照这个做,多打十个,往后货只会多不会少。”正说著,傻柱骑著辆半旧的自行车从村口衝进来,车后座绑著个鼓鼓囊囊的麻袋,车铃叮铃哐啷响个不停。
“许朗哥!大好事!”傻柱在槐树下急剎车,差点摔进旁边的菜畦,“城里绸缎庄的刘老板派人来,说要订两百条绣帕子,还要印上他们庄的名號,给姑娘们当添头!”他解开麻袋,里面滚出十几个油纸包,“这是刘老板送的胭脂,说让绣娘们看看顏色,好配丝线。”
晓梅正好带著几个媳妇来取新到的绣线,听见这话都围了过来。王寡妇捏起块胭脂在指尖蹭了蹭,红得像院里的石榴,忍不住笑:“这城里人就是讲究,绣个帕子还要配胭脂色。”苏晚拿起张刘老板给的样式图,上面画著缠枝莲纹样,比先前绣的桃复杂些,却也雅致。
“不难绣,”苏晚指著图样上的瓣,“咱用野蚕丝线的赭石色打底,再用胭脂红勾边,保准比他画的还好看。”晓梅连忙让媳妇们把丝线分好,又从屋里翻出沈文轩寄来的苏绣图谱,指著上面的针法说:“照著这个『盘金绣』试试,线脚更挺括,不容易散。”
女人们捧著丝线和图样往祠堂走——那里被改造成了绣坊,十几张绣绷並排摆在长桌上,窗台上摆著各家带来的盆栽,绿萝和吊兰的藤蔓垂下来,绕著墙上掛著的成品帕子,倒像个雅致的小绣庄。许朗看著她们说说笑笑的背影,忽然想起开春时王寡妇红著脸求活计的模样,那时她手里的帕子针脚歪歪扭扭,如今却能绣出活灵活现的喜鹊,心里不由泛起股暖意。
转过街角,学堂的读书声顺著风飘过来。周先生正带著孩子们读《论语》,周玲坐在靠窗的位置,教几个女娃描样。窗台上晒著刚染好的丝线,赤橙黄绿青蓝紫,像把彩虹拆成了线团。沈文轩寄来的养蚕书摊在桌上,旁边压著张女娃们画的蚕宝宝,胖乎乎的身子上还点著腮红。
“许大哥,”周玲抬头看见他,放下手里的炭笔,“沈公子寄来的湖笔,孩子们都用著呢,写的字比先前工整多了。”她指著墙上贴的字幅,“你看小石头写的『蚕』字,笔画都不带歪的。”
许朗凑近一看,果然见那“蚕”字横平竖直,透著股认真劲儿。正看著,小石头举著作业本跑过来,仰著小脸说:“许大哥,我会写『绸缎』了!周姐姐说,等我字写好了,就教我画绣样。”
许朗摸著他的头笑:“好好学,將来咱村的罐头和绣品,都让你写標籤。”小石头眼睛一亮,又蹦蹦跳跳地跑回座位,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像春蚕啃食桑叶的声音。
晌午的日头渐烈,加工厂的蒸汽顺著烟囱往上冒,混著山楂和红枣的甜香,在村子上空瀰漫。建业蹲在记帐本前,手指在算盘上噼啪乱响,时不时抬头喊一声:“许朗,山楂糕的份得减两成,沈公子说江南人不爱太甜的。”
“知道了,”许朗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苗舔著锅底,映得他脸上发红,“让老张头按新方子来,先做两罐样品,凉了咱尝尝。”老张头在一旁应著,手里的长勺在大铁锅里搅动,紫红色的山楂泥冒著泡,甜香馋得人直咽口水。
忽然听见村口传来马车声,还夹杂著铃鐺响。傻柱跑出去看了一眼,回来时满脸兴奋:“是鏢局的人!说要跟咱谈长期运货的事,还带了个懂行的先生,说能帮咱改进罐头的封口!”
许朗赶紧迎出去,只见桥头停著辆黑漆马车,车辕上掛著面“平安鏢局”的旗子。一个穿著短打的鏢师正指挥著伙计卸东西,旁边站著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手里拿著个黄铜放大镜,正对著路边的罐头瓶端详。
“在下姓赵,是鏢局的帐房,也是个摆弄瓶瓶罐罐的行家,”中年人拱手笑道,“沈公子在苏州常提你们村的货,说罐头味道好,就是封口不太严实,长途运输容易漏。我带了些新法子来,保准能解决。”
他从马车上搬下个木箱,里面装著锡箔纸、蜂蜡和几样奇形怪状的工具。“试试这个,”赵先生拿起块锡箔纸,往空罐头瓶口一裹,又用烙铁轻轻一烫,锡箔就紧紧贴在了瓶口上,“再涂层蜂蜡,別说走运河,就是翻山越岭,也保准滴水不漏。”
许朗看著新奇,让老张头拿了罐刚做好的山楂糕来试。赵先生手脚麻利地封好口,又让伙计把罐头扔进旁边的水缸里,泡了半个时辰捞上来,打开一看,里面的山楂糕依旧乾爽,一点水都没渗进去。
“神了!”傻柱拍著大腿喊,“这样咱的货就能卖到更远的地方去了!”建业也凑过来看,算盘打得更响了:“要是能走鏢,就能往西北运,那边的人肯定爱吃咱的蜜枣。”
赵先生笑著点头:“我这次来,就是想跟你们定个长期合约。你们出多少货,我们保多少鏢,价钱比船运公道,速度还快。”他掏出份合约,“沈公子已经在苏州那边打点好了,只要你们签字,下个月就能发车。”
许朗接过合约仔细看了,条款写得清楚,运费也確实合理。他和建业商量了几句,就在合约上按下了手印。赵先生收起合约,又指著加工厂的锅炉说:“这设备也该换换了,我认识个西洋传教士,手里有新式的蒸汽机图纸,要是你们想扩大规模,我可以帮忙引荐。”
这话让许朗心里一动。现在的锅炉还是去年请铁匠打的土傢伙,一天最多做两百罐,要是换了蒸汽机,怕是能翻几番。他留赵先生在村里吃饭,让老张头杀了只养在院里的老母鸡,又炒了盘新摘的豆角,配上刚出锅的玉米饼子,吃得赵先生连连称讚。
“你们村的菜,带著股土香味,比城里饭馆的山珍海味还好吃,”赵先生啃著玉米饼,“我在苏州住了十年,从没吃过这么鲜的鸡蛋,蛋黄红得像玛瑙。”
张奶奶坐在旁边纳鞋底,闻言笑道:“都是自家养的鸡,散在坡上吃虫子长大的,能不鲜吗?赵先生要是喜欢,回去时带些鸡蛋和新磨的玉米面,让家里人尝尝。”
赵先生连忙道谢,又说起江南的新鲜事:“现在苏州的姑娘们都以戴你们村的绣帕子为荣,说上面的野蚕丝线是独一份的。有个富户家的小姐,特意让人来订百鸟朝凤的纹样,愿意出十倍的价钱呢。”
女人们正好端著绣品来让赵先生过目,听见这话都红了脸。王寡妇手里的帕子上绣著对鸳鸯,针脚细密,连羽毛的纹路都清晰可见。赵先生用放大镜看了半天,点头道:“这手艺快赶上苏绣了,就是配色更大胆些,带著股山野气,反倒稀罕。”
晓梅拿出块刚绣好的红叶帕子,递到赵先生手里:“这是用后山的枫叶染的线,沈公子说秋天要来赏红叶,我们先绣著试试。”赵先生接过帕子,只见红叶的边缘泛著金黄,叶脉用银灰色的线勾勒,看著竟像真的叶子落在了帕上。
“好!”赵先生赞道,“就这手艺,不愁卖不上价。我回去跟苏州的绣庄说说,让他们多来订些,最好能让你们村的绣品进知府大人的府里,那才叫真的出了名。”
吃过晚饭,赵先生要去查看运货的路线,许朗陪著他往山上走。夕阳把山路染成金红色,路边的酸枣树结满了青果,时不时有松鼠窜过,惊起几只山雀。赵先生望著远处的梯田,田里的玉米已经没过膝盖,绿油油的像片海洋。
“你们村的日子,看著就踏实,”赵先生感慨道,“不像城里,天天算计来算计去,倒不如守著这山这水,凭手艺吃饭来得自在。”许朗指著山坳里的一片空地:“我们打算在那儿盖个新的加工厂,用赵先生说的蒸汽机,再盖几间仓库,以后货就从这儿直接装车走鏢。”
赵先生点头:“我看行。不过得修条宽点的路,马车才能过去。我认识县里的驛丞,回头跟他说说,让官府出点力,把路修到镇上,对大家都方便。”
两人说著话,不知不觉走到了山顶。山下的村子炊烟裊裊,加工厂的烟囱还在冒著白汽,学堂的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灯光,隱约能听见孩子们的嬉笑声。远处的河水像条银带,绕著村子蜿蜒流淌,河面上还漂著几艘货船,船头掛著的灯笼在暮色中摇晃。
“你看,”许朗指著那片灯火,“开春时还没这么多船呢。”赵先生举起放大镜,像是想把那片热闹看得更清楚些,忽然笑道:“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比镇上还热闹。到时候说不定我也来这儿住,跟著你们学学养蚕绣,倒比在城里算帐快活。”
下山时,月光已经升了起来,照著路边的野,泛著淡淡的银光。许朗想起沈文轩临走时说的话,这村子像幅水墨画。他觉得现在这幅画更热闹了,有了鏢局的马车,有了新的机器,还有女人们手里越来越精巧的绣线,正把日子绣得越来越鲜艷。
回到村里,祠堂的灯还亮著,女人们还在赶工绣帕子。窗纸上映著她们低头刺绣的身影,手里的丝线在灯光下闪著彩光,像把星星拆成了线,一点点绣进了日子里。许朗站在窗外看了一会儿,听见王寡妇笑著说:“等赚够了钱,我就送娃去镇上念书,让他也学学写『绸缎』二字。”
晓梅接话道:“我想给绣坊添台纺车,沈公子寄来的书上说,好线才能绣出好。”苏晚则轻声说:“等新加工厂盖好了,我想在旁边开个小药铺,把山里的草药也做成药膏,说不定也能卖钱呢。”
许朗听著她们的话,心里像被月光照亮了似的,亮堂堂的。他转身往家走,石板路上的露水打湿了鞋,却一点不觉得凉。远处传来加工厂的机器声,和著祠堂里的笑语,还有学堂里隱约的读书声,在夏夜里交织成一片,像首热闹又安稳的歌。
第二天一早,赵先生带著鏢师们走了,马车上装著新订的货,还有张奶奶给的鸡蛋和玉米面。傻柱骑著自行车跟在后面,要去镇上把改良封口的法子告诉其他货栈。许朗站在石桥上挥手,看著马车渐渐消失在山路尽头,忽然觉得这村子就像棵大树,春天发了芽,夏天就该枝繁叶茂了。
风从河面上吹过来,带著新麦的清香,也带著远处货船的汽笛声。许朗深吸一口气,转身往加工厂走——那里,老张头已经开始熬新的山楂糕,甜香飘得很远,像在招呼著更多的人,来这清溪村,看看这越来越热闹的日子。
午后的阳光透过槐树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建业拿著新做的帐本跑过来,上面记著满满的订单,笑得合不拢嘴:“许朗,你看这数,到秋收时,咱就能盖新学堂了!”许朗接过帐本,指尖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忽然想起周先生写的“前程似锦”四个字,觉得那墨香里,不仅有书声,还有这村子里,越来越红火的光景。
女人们的笑声从祠堂里传出来,夹杂著丝线穿过绣布的轻响。许朗抬头望去,只见窗台上的丝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一道道彩色的桥,一头连著这小小的清溪村,一头连著外面大大的世界。而桥下的河水,正哗啦啦地流著,载著满船的希望,奔向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