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扫了一眼陆卫青额头上的包。
  虽然消了不少,但还是很明显地鼓起一团,足以想象那小乞丐打人时的力道有多狠。
  黑衣人:“她已是颗废棋,留她活着并无半分益处!”
  “她”是谁,两人心知肚明。
  陆卫青往前一步,眼神似刀锋般锐利可怖,带着他这个年龄不该有的狠辣,说出来的话声音不大,却如暮钟般震耳。
  “劳烦转告先生,此事不劳先生费心,我自会处理。”
  黑衣人走后,陆卫青回了小破屋,发现苏霓儿斜倚在屋外的木板上,抱着双臂望着他,似笑非笑。
  似乎,她在这里已经等了很久。
  苏霓儿:“有些时候吧,莫要尽信一个人,也莫要将所有的希望放在同一个人身上。”
  陆卫青蹙眉,有些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
  她又道,“多点心眼总是好的,万一你最信任的人背后捅你一刀呢?尤其是生死攸关的时候,多条后路、多个选择。”
  言罢,苏霓儿也不管陆卫青能否听得懂,“砰”地一声关上木门。
  后日就是陆卫青的生母——太子妃的行刑之日。
  届时,东宫近两百人被施以极刑。
  前世,陆卫青在得知生母被砍头以后,在大雨里坐了整整一宿,绝望颓废后一病不起,险些丢了性命,是她去无回山摘得神仙草才救回了他。
  重活一次,她不想悲剧重演,却也晓得自个弱小如蝼蚁,撼不动参天大树。
  即便如此,她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命运如厮,她和陆卫青都是漩涡里的草芥,谁也不比谁疼得少。
  *
  两日后,东宫以谋i反定罪,近两百人被砍头。
  那日,三月的艳阳天陡变,漫天的鹅毛大雪忽地飘落,纷纷扬扬,白了行人青色的肩、湿了犯人飞溅的鲜血......
  这场大雪直到夜幕降临的时候才停歇。
  郊外一处僻静的农家小院里,一位着粗布麻衣的妇人站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痴痴地望向门前的小径。
  她梳着最简单的妇人髻,头上未着任何发饰,眉宇间尽是疲态。
  那眸底的血丝红红的,一看就知好几日未曾合过眼。
  然,萦绕在她身上的矜贵气度浑然天成,纵是穿得再朴素,也挡不住骨子里的雍容华贵。
  她是太子妃——殷娘。
  陆卫青骑着马儿飞驰而来,身后跟着侍卫宿期和清袂。
  殷娘远远地瞧见,眸光骤亮,急急奔至门口的篱笆栅栏处,唤道。
  “筠儿!”
  陆卫青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娘!”
  陆卫青哽咽着,“孩儿无能,未能救出......”
  刚刚刑场上被砍头的“太子妃”、众人眼皮底下已经死了的“太子妃”,不过是身形相似的替死囚犯。
  陆卫青提前用死囚换出太子妃,瞒天过海,才救下太子妃。
  不过,他却无力救出府上其他人,他亦是愧疚。
  那些都是衷心的奴仆,养在东宫多年。
  有照料他起居的奶娘、有陪同他练字的书童、有厨房里烧火打杂的麽麽、有跟在他屁股后面奶声奶气唤他“漂亮哥哥”的稚儿......
  太子妃亦是心殇,一把搂住陆卫青。
  “我儿受苦了。不怪你,是我们遇人不淑!”
  之前陈国辅答应得好好的,说会想尽一切法子救下东宫家眷,还信誓旦旦地保证,再不济也能佑得太子妃平安。
  毕竟太子“谋反之罪”定下后,老皇帝一直未下死命令,尤其太子下落不明、迟迟未见人来。
  众人揣摩着,好歹是亲爹,或许想给儿子一个解释的机会,不忍做得太绝。
  可没想到的是,昨夜老皇帝尚在思量,今个一大早就定了东宫的死罪,命其斩首、正午执行!
  快到众人都来不及反应。
  殷娘:“幸得我儿机智,看透陈国辅并非值得所托,提前做出应对,否则我......可怜了那些无辜的家丁,可怜你父亲到现在也生死难料!”
  缓了缓情绪,殷娘又道,“筠儿,你素来最敬重先生,从未忤逆过他半分,为何这回想起要背着他行事?”
  陆卫青眸光一顿。
  昏暗的烛火下,他整个人背着光,隐在无边的悲戚里,叫人看不清他此刻的思绪。
  半晌后,他将苏霓儿那晚对他说的话重复一遍。
  也正是因为听了苏霓儿的话,陆卫青才决定不要将希望全部放在陈国辅身上。
  才有了营救母亲的想法。
  太子妃静静听完,诧异道。
  “如此说来,那个小女孩是咱们的贵人?”
  不是的,苏霓儿的“点拨”纯属意外。
  陆卫青找人调查过了,苏霓儿就是一个毫无背景的小乞丐,应是不晓得东宫事变的内幕。
  太子妃想了想,又道:“筠儿不若多说说那孩子,叫什么?家住在哪里?今年几岁了?她与筠儿有缘,娘想多听听。”
  “一个奸诈狡猾的小人,不值得母亲惦记。”
  太子妃微愣:“听筠儿的语气,你似乎很不喜她?”
  “嗯,”陆卫青直言,“不喜,很不喜。”
  *
  因着陆卫青去无回山摘神仙草受伤,苏霓儿迫不得已照料他大半个月,直到月末才打探到李夫人的消息。
  李夫人会和老爷驾车去往郊外,祭拜下葬的“儿子”,在尾七的时候,俗称望坟。
  天光微亮的时候,苏霓儿和陆卫青去往李府的后院,找到一辆富贵的马车。
  等会儿,李老爷会和夫人乘坐这辆马车,去往郊外的坟地看望儿子。
  马车由实木所建,通体偏红,四周用上好的栏杆围筑,虽比不得宫中的马车奢华,在上京也是有头有脸的大户才用得起的。
  马车的后方有一处算不得宽敞的箱笼,和前方的车厢就隔着一面雕花实木,用来装出行的物件,恰好容得下两个小孩。
  苏霓儿和陆卫青钻入箱笼。
  随着箱笼盖子被合上,仅有一道微弱的霞光从缝隙里探进来,照清陆卫青冷峻面容上半垂的长睫。
  他平躺着,双臂环在身前,脊背挺得僵直。
  苏霓儿不甚自在地往边上挪,近乎后背贴在箱笼壁上。
  箱笼装了两个孩子后,愈发显得狭窄局促,两人的衣袂逃不开地叠在一处。
  车轮子咕噜咕噜响,穿过喧嚣的闹市,往城外去了。
  前几日下过暴雨,山路泥泞湿滑,马车行得慢。
  忽地,马车的前厢传来细碎且压抑的喘i息,混着女子咬不住的低i吟,透过不隔音的雕花实木,清晰地传来。
  ——“老爷,您别......这是在外头,莫让下人看笑话.....”
  “有家丁看着,传不出去。这都多少日了,府上又不方便......你且配合些。”
  暧昧欢i愉的声音此起彼伏。
  苏霓儿活了两世,自然晓得前面的李老爷和夫人在做什么。
  寻常人家里有丧事,大抵悲恸,不说守孝守个三年五载,至少一月忌荤忌喜忌同房,很显然李老爷是憋得太久,寻着今日出府带的人少,想疏解疏解。
  可苏霓儿无意做了偷听贼,心下依旧臊得慌。
  一双宽厚的大掌及时覆住苏霓儿的双耳,将她捂得严实。
  苏霓儿再听不到羞人的亲热声,耳畔只有“嗡嗡嗡”的声响。错愕中,她看见陆卫青微红着耳尖,眉头蹙得很死。
  苏霓儿翻了个白眼,用身上的丝帕堵住陆卫青的耳朵......
  终于,前面的两口子歇火了。
  窸窸窣窣,是衣料摩擦的声音,又一阵沉默后,李家夫人开口了,声音有些暗哑,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似又透着几分不忍。
  ——“老爷,虽说这事已经过了,可我心里头始终不安。”
  李老爷:“怕两个小鬼缠你?莫信这些,冤有头债有主,咱俩只是替人办事,怪不得我们。”
  苏霓儿料到李老爷在朝中的势力单薄,是万万不敢动皇太孙的。这场冥婚背后定有指使。
  可究竟是谁呢?
  苏霓儿不得而知,也不在意。
  她在意的是李夫人为何要冤枉一个“死人”偷镯子,这于李府而言,能有什么好处?
  李夫人又道:“话虽如此,可死者为大,我们这样诋毁一个小姑娘、坏她名声,不厚道。”
  李老爷叹气:“谁知道国辅大人怎么想的?他要谁死谁就得死,连陛下都忌惮三分,更何况一个死了都没人问的小乞丐?国辅大人说是她偷的,那便是她偷的。”
  苏霓儿大骇。
  原来,残忍地将她活埋、在她死后亦不让她安宁的罪魁祸首,是国辅大人!
  刺骨的恨意自脚底升起,疼得她直哆嗦。
  她知道国辅大人不待见她,知道国辅大人恨她......可她私底下总抱着那么一丁点的奢望,盼着对方还能有一丝丝的人i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