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把王翠莲气得够呛。
  吃饭时,陆奶奶提起厨房里多了的那一堆东西:“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就都丢在厨房不管了吗?”
  陆尚随口解释了两句,不知想到什么,又添了一句:“那些是还要给庞大爷带回去的,先别拆了。”
  王翠莲暗中撇撇嘴,对此不以为然。
  念及两个孩子念及还小,晌午还是要歇一歇的。
  然而家里实在没有空地,最后只能再把他俩领回去,两个小孩占了屋里唯一一张床,姜婉宁和陆尚便没了位置。
  陆尚最近几天都会午睡,猝不及防断了,还真有些不适应。
  搞钱搞新房的念头再一次从心底浮现。
  庞亮上床前可算把他背了一上午的小包摘下来,他对他的小包可宝贝了,便是吃饭时也不肯摘下。
  便是把小包交给姜婉宁时,他还郑重道:“娘亲说,里面的东西可贵了,只能给夫子看,姐姐你看。”
  姜婉宁担心里面是什么贵重物,并没想打开。
  可庞亮三下五除二地把里面东西拿出来,并非她想象中的贵重物品,只是一册有些泛黄的书。
  庞亮说:“姐姐给你,娘亲说这书可难买可难买,我能有这本书,那就一定能考上秀才!”
  一同听着的陆尚心念一动:“是庞大爷上次说过的那什么……《时政论》吗?”
  庞亮摇摇脑袋,不清楚。
  而姜婉宁却是把书倒过来,低声应了一句:“正是。”
  陆尚只探头看了一眼,很快就没了兴趣,而他不识字,便也没认出书册扉页上的编者——
  姜之源。
  庞亮的话倒也不假,这书确是科考必备书目,但并非是考秀才时用得到的,而是自秀才起,直至进士殿试,都会用到的极佳借鉴书目。
  八年前由大学士府同翰林院同编,又有先帝亲审,许多涉及时政的论断,都能在上面找到解读。
  只是一年前大学士府获罪,这本由姜大学士主编的书册也变得避讳起来,许多书肆不再公开售卖,私下偏炒出天价。
  而学子们明面上不敢收购,私下里却四处打听,毕竟前两届的三甲进士,可全是精读了此书的。
  原身叫庞大爷买《时政论》,给孩子启蒙是假,多半是为了给他自己看,只阴差阳错的,这书到了姜婉宁手上。
  姜婉宁不敢再看,匆匆将书塞回包里。
  她侧过头去,等调整好表情,确保陆尚看不出端倪来了,方才开口说:“这书你们先用不到的,晚些时候你便带回家吧,放在家里不要带出来了,等用到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要是家里问为什么,你便说这是陆秀才说的。”
  庞亮乖巧应下:“好。”
  然而等庞亮爬上床,和大宝并排着睡下后,陆尚忽然碰了碰姜婉宁的手,他面上似有疑惑:“你……不高兴了?”
  他并不知姜婉宁哪里不悦了,可就在某一瞬间,忽然察觉到了她情绪的低落。
  好不容易等俩小的都睡下了,他忍不住关心一句。
  姜婉宁震惊地转头,蓦然撞进了陆尚那双满是担忧的眸子里。
  她想说“没事的”,然而才一开口,便觉鼻尖一酸,眼底也跟着漫起了水雾,说出的话里全是哀伤。
  她抓住了陆尚了手,呢喃说道:“陆尚,我想我爹娘了。”
  话音刚落,她的眼眶再也含不住泪花,泪水蜿蜒而下,尽砸在了陆尚的手背上。
  第30章
  陆尚何曾见过姜婉宁哭成这个样子, 顿是手忙脚乱。
  他是一句不敢多问,想找帕子没找着,便用自己的衣袖给她擦拭眼泪:“好了好了, 咱不哭了啊——”
  姜婉宁也不想哭的,尤其是在陆尚面前落泪, 这更叫她觉得丢脸,她一点不想在对方面前露怯。
  甚至就在不久前, 她还想着哄骗陆尚高兴,借以在陆家立足。
  然如今,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或是浸在陆尚衣袖上, 或是落在桌面上, 两只眼睛又烫又涩。
  偏生她哭得悄无声息, 叫陆尚愈发怜惜起来。
  等姜婉宁好不容易缓过这阵突如其来的情绪, 她的眼睛已经完全肿起来了, 也不知是情绪大起大落的缘故, 还是被陆尚衣袖上的粗糙布料蹭到的。
  陆尚心里叫着糟,嘴上却更是温柔了:“可是不哭了……阿宁这是怎么了,是我哪里惹你伤心了吗?”
  他仔细回顾了一下, 从进门起多是在跟两个孩子说话, 姜婉宁情绪忽变, 好像是在——
  陆尚眸光一动,犹豫地问道:“是那本书?”
  姜婉宁垂着头,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看她这个样子,陆尚哪还追问得起来, 只能天马行空地全靠猜,他也是突然发现, 这不识字的不便之处还是挺多的。
  但凡他识上三五个大字,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没头没脑了。
  片刻,陆尚再次试探:“那本书……跟你爹娘有关?”
  话音才落,他手上又是一凉,刚止住的眼泪再一次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行了,不用接着蒙了。
  陆尚长叹一声,捧起姜婉宁的脸,用指肚小心替她拂去泪水:“能跟我说说吗?说说你家里的事。”
  屋里还睡着两个小孩,陆尚又怕吵醒他们,又怕被他们听去不该听的,只好牵着姜婉宁走去外面。
  陆奶奶正在井边纳鞋底,看见他俩出来正要打招呼,可转眼瞧见姜婉宁,又生生止住了。
  “啊……”陆奶奶呐然半晌,搬起屁股下的小板凳,悄无声息地回了房。
  这下子,院里也就只剩陆尚和姜婉宁了。
  陆奶奶先前坐着的井边清清凉凉的,头顶还有大槐树投下来的阴凉,她走了,陆尚紧跟着就顶上。
  姜婉宁许是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虽没有再落泪,但瞧着蔫巴巴的,嘴角向下撇着,越看越是可怜。
  陆尚也不催促,顺手把吊在井里的桃子提上来,用衣裳蹭了蹭,趁着毛桃变软,很是轻松地剥了皮。
  “阿宁吃个桃儿,吃一口吧吃一口吧——”他小声逗着,看见姜婉宁张口,更是眼疾手快地递到她嘴边。
  “……”姜婉宁愣了许久,终于还是小小咬了一口。
  她不好意思一直被陆尚喂,小声说了句什么,便把桃子接了过来,只是拿来了她也不吃,就一直捧在手里,时间一长,桃儿的汁水沾了满手,双手都变得黏糊糊的。
  就在陆尚纠结是继续等还是先帮她擦擦手的时候,却听姜婉宁忽然开了口,她小声重复了一遍:“陆尚,我想爹娘了。”
  陆尚听到这里只觉棘手,正思量着如何回应的时候,却见姜婉宁又落了泪,带着哭腔说:“我还不知道我娘的病好没好,还有兄长的腿、他的腿也不知道恢复了没有……”
  “爹爹自获罪后始终郁郁寡欢,我就怕他也病了,那谁来照顾娘亲,谁来照顾爹娘呀……”
  “陆尚,我好想他们呀。”
  姜婉宁终是忍不住哭出声来,被她捧在掌心里的桃子落在地上,她顾不得手上的粘黏,缓缓环保住了自己。
  说到底,她也才十几岁,刚及笄的小姑娘,又是家境大变,又是离了爹娘,好不容易忍下对亲人的思念,哪成想一个不留神,就拿到了父亲最得意的论作。
  触景生情,那是最磨人的。
  陆尚在她后背轻轻拍抚着,耐心等她将情绪发泄个干净。
  他对姜婉宁的了解不多,寥寥数语,也全是从旁人嘴里听来的,除了知晓她出身京中,乃是犯官之女,若非是救母亲,怎么也轮不到一个山村的病秧子求娶。
  只有姜婉宁过去如何,家人如何,她未曾提及,陆尚也未曾问过,便是计划过日后,却也不曾将她的家人纳入考虑。
  过了好久,陆尚问:“我帮你找他们好吗?”
  姜婉宁身体一颤,抬起头,眸子里存了两分不信任,她哑声说道:“圣上只说流放北地,北地广辽,你去哪里找?”
  “只要有心,总有找到的时候。”
  话是如此,姜婉宁却并未抱有太大希望。
  北地实在太大太大了,有足足二三十个京城那么大,且那里地广人稀,被流放到那里的罪臣,往往是进去了便失了方向,自己走不出,旁人也找不到。
  陆尚没有跟她争论,只按了按她的发顶:“阿宁,信我。”
  姜婉宁闭上了眼睛,放任最后一行清泪滑下:“我信你。”
  两人在井边静坐良久。
  陆尚回屋拿了手帕,沾上水替姜婉宁擦干净了手上的桃汁,又替她褪下了外面的小衫,最后捡起地上脏了的桃子,稍微冲洗干净,三两口吃进了肚里。
  在他做这些的时候,姜婉宁始终静默不语。
  一直到陆尚安静坐下来,她才悄然开口:“我家……我爹原是一品内阁大学士,那本《时政论》便是由他主持编著的。”
  陆尚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她所有的失态来源何处。
  姜婉宁没有讲太多京城局势,也很少会说到朝堂党派,只是说了说她的家人——
  说她的父亲为官清正,数十年来忠于朝廷,一心为民,无论朝上多忙,总会陪着家人用晚膳,悉心问询她和兄长的功课,她的学识尽是父亲所授。
  说她的母亲出身书香世家,性情温和,不光将大学士府操持得井井有条,于儿女更是慈母。
  说她的兄长文武兼备,曾为武进士,一杆长枪舞得虎虎生威,却在流放途中为护她被官兵打断双腿。
  她生活在一个温馨富足的家庭里,父母恩爱,兄妹和睦,若非家庭变故,她该嫁给一个家世相当的人,享一世安和的。
  陆尚认真听着,没什么见识的他根本想象不出学士府中会是何等光景,总归不会像这小山村,买个东西都要去遥远的镇上。
  他掩去心底的疼惜,故作轻松道:“如此说来,我岂不是你认识的人里本事最差的?”
  姜婉宁笑笑,没忍打击。
  她大概是说累了,也可能是哭过后伤了心神,长长舒出一口气后,就此打住了言语。
  陆尚不再追问,重新找了张干净帕子,用微凉的井水浸透后,折成小小一块,用来给她敷眼睛。
  若非是到了家人起床下地的时间,他们还能继续坐下去。
  姜婉宁率先反应过来,她看了眼天色,低声说:“该叫大宝和亮亮起来了,再睡下去就该头疼了。”
  她的声音还有些喑哑,但精神已经恢复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