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三月春光正盛,朱标伸了个懒腰,乐滋滋返回偏殿。
  一进门,迎接他的是齐整整的,来自亲娘和妻子的两道目光。
  她们的目光里写满了问号,仿佛都在问“瞎乐呵什么玩意儿?”
  朱标嘴边的笑意微敛,一步三跳的步子稍缓,恭恭敬敬给他娘行了个礼。
  马皇后笑着抬手,示意儿子无需多礼。
  朱标直起身,挨着常乐落座,“娘,您怎么来了?”
  自登基典礼后,帝后搬进乾清宫,荣升太后的马太后也从坤宁宫搬去了慈宁宫。
  朱标作为皇帝,以日代月,二十七天就完成了三年的服丧任务,而马太后仍然穿着白。
  且自搬去慈宁宫后,她整日吃斋茹素,极少有出门的时候。
  马太后捏着手里的佛珠,直抒来意,“标儿,娘同雄英一起护送你爹遗体入陵寝。”
  朱标楞了楞,他爹的陵寝远在京师,如今应当称为南京。
  早在登基未久,他圣旨明令改北平为北京,乃是新都,原京师改为南京,是为留都。
  南、北两京山高路远,帝王遗体贵重,轻忽不得。
  且此番行程不可以走水路,而铁路也还未建成,仅靠马车长途跋涉,定然艰难。
  而他娘已是六十岁的高龄,如何能经得起折腾?
  朱标坚决反对,恨不得举起双手双脚投反对票的那种。
  马太后对于儿子的孝心甚感欣慰,但坚持道,“标儿,我与你爹夫妻近四十载,他最害怕孤独......”
  或许是自幼没了父母,而马太后是重新给了朱元璋一个家的人。
  朱元璋其实是深深依赖着马太后的,是那种自卑奢求存在感的依赖。
  朱标显然了解自己的父母,他的眉目间也渐渐盛满了心疼。
  马太后拉起儿子的手,“无论如何,这最后一程,娘都得亲自送你爹。”
  朱标垂眸,无论如何,再也说不出反对的话。
  马太后拍了拍儿子的手,转了话头,“还有太妃们,你们打算如何安置?”
  朱元璋驾崩,朱标决定在北京举办登基典礼后,太妃们便随着未就藩的王爷们过来了。
  现在,将近二十来个太妃正同马太后一起挤在慈宁宫。
  朱标想了想,问,“您有什么建议?”
  马皇后思忖片刻,“凡有子者,可去王府养老。”
  如此一来,剩余在慈宁宫的没有几人,大家既住得宽敞,还能彼此有个伴儿。
  朱标略皱着眉,似在考虑其中是否会产生别的影响。
  常乐瞟眼母子两人,试着提议道,“虽无子但有女的太妃,不如也给个恩典,允她们去公主府养老?”
  朱标和马太后齐齐转眸朝她看来,满脸惊讶,太妃去公主府养老?
  常乐无辜眨了眨眼,有这么意外么?
  其实,她还想提议未有产育的太妃可选择出宫,或归家或自立门户,并由皇家给予一定的安置费。
  但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操作起来,实在太有难度。
  且不论朱标是否同意,即使他同意,太妃们出宫恐怕也无处可去。
  首先,太妃的娘家估计宁愿有个女儿或姐妹在宫里的名头,也不愿意她们归家。
  其次,这个时代,女子很难独立生存,尤其是有些资产的女子,会有更多恶意者觊觎。
  没办法,时代如此,观念如此,只能一点点引导,一点点改变,如今只能先退而求其次。
  马太后看着语出惊人的儿媳,“公主府?”
  常乐点头,“以公主府的规制,绝不会亏待了太妃们。”
  别说亏待,肯定比慈宁宫来得宽敞、舒坦,而且母女相处,也不会有婆媳矛盾。
  马太后沉吟片刻,“标儿以为如何?”
  朱标看眼妻子,“可行。”
  将来,乐儿想在慈宁宫就在慈宁宫,想去允熥府就去允熥府,自然,想去允煌府就去允煌府。
  或者,来回住,只要她开心。
  常乐笑眯眼,悄悄摸摸用食指和拇指比出个爱心。
  朱标硬撑着严肃的面容,仿佛看不懂她的手势,如果忽略他漾着笑的眼底的话。
  马皇后瞧眼故作深沉的儿子,无奈摇头。
  她的儿子,还真是个情种。
  ·
  三月春盛,冰雪尚未消融。
  马太后和皇太孙朱雄英带着朱元璋的遗体前往南京。
  这是朱雄英第一次没有爹、娘的陪同,孤身离开北京,远赴南方。
  虽有马太后在,也有晚月和刘璟随侍在侧,但常乐还是不放心。
  自他出发,常乐深刻演绎了什么是“儿行千里母担忧”,她吃不好,也睡不着,整个人都蔫吧了。
  这天,常乐窝在乾清宫偏殿的软塌里,朝南遥望。
  晚星进来,瞧着萎靡数日的主子,禀道,“娘娘,娴太妃和大名公主求见。”
  常乐顿了片刻,收回目光,边拢了拢自个头发,边道,“请进。”
  没一会儿,荣升太妃的李娴抓着她女儿大名公主的胳膊,气哼哼冲进来。
  常乐扫眼明显正闹别扭的母女两人,“娴姐姐和名儿怎么了?”
  李娴指着女儿,“她竟然要同驸马和离!”
  闻言,常乐看向大名公主,满眼惊讶,和离?
  随即皱起眉头,难道是驸马欺辱她了?
  但不应该呀,大名公主的驸马是已故镇国将军之子李坚,其人颇有才干,脾性也佳。
  两人成婚的这些年,从没传出什么夫妻不和的言论,或者是他太会隐藏了?
  可他要是有这聪明的脑子,更不可能欺辱妻子。
  他的妻子非普通女子,是帝女,更是有强势背景支撑的帝女,他昏头了?
  大名公主面对母亲的指责,大嫂兼老师的询问,垂着头未发一言。
  李娴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你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自己想想,古往今来,哪有和离的公主?!”
  大名公主抬眸看她母亲一眼,动了动嘴,到底没有反驳。
  常乐也默默把到嘴边的话也咽了回去,从前真有和离的公主,尤其唐朝,改嫁的公主非常多。
  李娴自己给自己灌了口冷茶,终于平静些许,“驸马有何错漏?”
  她真的是苦口婆心,“你多年未有孕,驸马也从未有微词,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
  大名公主始终垂着脑袋,她满脸的痛苦,无声流泪。
  李娴气得直拍桌子,“说话!”
  大名公主惊得一个哆嗦,但还是保持着沉默。
  常乐微微拧眉,仔细打量她的表情。
  世间夫妻,非要和离,要么受了委屈,要么有了别人。
  照目前看来,大名公主受委屈的几率极低,那么,是有了别人?
  常乐突然想起六年前,她出嫁前夕也曾哭哭啼啼,因为她心有所属......
  她该不会是还喜欢着常升吧?!
  常乐惊得张大了嘴,可常升也心有所属呀!
  殿内莫名安静,只余大名公主隐隐约约的啜泣声。
  常乐饮口茶,压住翻飞的思绪,把她拉到自个旁边,“名儿,和离之事,老师可以给你做主。”
  她的话音刚落,大名公主豁然抬眸,眼底俱都是惊喜。
  而娴太妃满脸不可思议,“乐儿!”
  常乐睨眼她,无声示意她稍安勿躁,随即看向大名公主,“但你自己得想清楚。”
  想清楚为什么和离,是为自己,还是为别的什么人。
  大名公主不假思索,“老师,我想清楚了,我想得很清楚。”
  常乐摇摇头,“你得在想一想。”
  大名公主不明所以,她已经想了很多年,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直到如今父皇驾崩,机会终于来临,为什么还要再想?
  常乐思索片刻,“你也知道老师家的二弟至今没有成婚,但你知道老师为什么从不催他么?”
  李娴顾不得生气,先八卦了起来,“为什么?”
  常家二公子常升,多么好的少年郎,得多少名门闺秀喜爱,可他偏偏蹉跎至今,实在令人好奇。
  大名公主的双颊莫名升起酡红,那是提到心爱之人不自觉的兴奋与激动。
  常乐心头微叹,道,“因为他有心仪的姑娘,因为他今生今世非那姑娘不娶。”
  李娴一愣,“谁呀,谁呀?”
  哪家闺秀竟能得常家二公子如此青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