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8章 两百八十八章:长安君麾下增荀门,老秦贵族绝地反击
毛亨看一眼李师兄,眼有责怪之意,扶着荀子渐行渐远。
李斯本能前趋半步,“师长”二字到了口边。
脚步收回,上下唇相闭成一线。
李通古抬臂拱手,低头行礼:
“拜别师长。”
他高喊着,好像声音越大越能证明他做得对。
他是一只生在茅房中的老鼠,他羡慕那些在粮仓中的硕鼠。
他饿了三十多年,他确实等不起了。
毛亨脚步稍缓,看向身侧师长,想要师长再给李师兄一个机会。
虽然他对李斯有所怨怼,不像对大师兄浮丘伯那样敬重、亲近,但两人到底还是同门师兄弟。
荀子轻叹口气,步伐频率不变。
不是他不给李斯机会,而是李斯背弃了他荀况的道,选择了卫鞅的道。
卫鞅在秦孝公手下能得氏商,这对出身寒微的李斯而言诱惑力太大了。
毛亨加快一步,紧跟师长脚步,在心中反复思量后,说道:
“师长坚持王道、霸道一起实施,法令、礼节一同进行。
“敢问师长,今日又为什么一再批判李师兄呢?此地士子彪悍演武,我儒学亦有六艺在身啊。
“弟子眼中看到的李师兄,并没有只顾法令,不顾礼仪啊。”
荀子手掌落在弟子肩膀,轻拍两下,语重心长地道:
“王道,即礼。
“是通过道德引导培养人的羞耻心,形成内在约束,此为义立而王。
“霸道,即法。
“对无法教化者施以刑罚,形成外在强制,此为信立而霸。
“王、霸二字,霸要在王之前。
“没有基本秩序,没有立足之根,在生死存亡之间没有王道一席之地。
“秦孝公时代便是如此。
“商鞅变法,不变则亡。
“刑不重,震慑不住人,秦国亦亡。
“这也是为师上一次来到秦国对秦国大加称赞的原因。秦国完成了自我救赎,第一步路走的堪称完美。
“但过去这么多年,秦国已经从一个濒临灭亡的国家成为了天下霸主国。
“脱离了生死边线,就该减少霸道,增添王道,秦国当下当大兴王道。
“圣王之道,在尊礼尚贤。
“严苛法令限制的是国家底线,社会风气的上限一定是在教育。
“可秦国的法令,却依旧是商鞅写就的残刑峻法,对待百姓依旧是遵从只在非常之期当用的《商君书》。
“弱民、疲民、贫民……秦国已经偏离了正轨,走上了歧路。
“李斯掌管秦国司法,不但没有减刑将罚,将秦国从歧路上引回正路。反而还变本加厉,要彻底贯彻重典。
“乱世用重典,我认同这句话,可秦国现在是乱世吗?天下还有哪一个国家比秦国还稳定吗?
“以社会秩序而论,便是齐国也比不了秦啊。
“一座章台学宫,改变不了秦国,掩盖不了秦国专行霸道的事实。
“有霸无王,秦国即便是夺了天下,也无法长久。最终不过是东流水,徒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其实这嫁衣裳谁穿,为师都欢喜。只要能结束这数百年动乱,再现我泱泱华夏,是秦是楚是齐又有什么关系呢?
“为师就怕秦得天下,失天下,天下再复八百诸侯割据乱战。再来几百年,依旧没人能穿上这件秦做的嫁衣啊……”
风绕树梢,梧桐树叶沙沙作响。
“师长。”毛亨仰头:“我们回家吧,回兰陵。”
他们已经来到秦国一月之久,秦王没有召见他们,也没有安排秦国官府来接洽他们。
若非今日长安君嬴成蟜来见,毛亨真的以为秦国忘了师长。
原来,不是秦国忘了师长。
是秦国想要师长改道,想要师长辅佐秦国走霸道,毛亨内心如此想,并为师长抱不平。
“你啊。”荀子失笑,遥望天边:“你还是去治你的《诗》吧。”
从他辞去兰陵县令,挂印离楚的那刻起,他就没想过再回去。
到他见到嬴子,与嬴子交谈,知晓天意,他就确定自己的埋骨地就在这没有城的天下第一城——咸阳。
他的弟子李斯选择秦王政,作为自身庇护之仓。
他选择了两个。
秦王政和长安君。
霸与王。
人与天。
此后不久,嬴成蟜在咸阳城三环购买了四座相邻的大宅邸。
荀子率领已到咸阳的一众弟子入住,函谷关几乎每日都有荀门弟子经过。
嬴成蟜以自身几乎等同于秦王政的权限,调取秦国诸多案牍送来。这些案牍包括但不限于廷尉府案件、内史府政务、治粟内史府收支……
荀子和其弟子足不出户便知秦国政治,对秦国政务日益精进。
这四座大宅邸后来连成一片,被称为荀门。
秦王政元年,七月,十三日。
截止此日,原本牢牢霸占咸阳十之八九中高层官吏的老秦贵族,只剩下了五成份额。
一再隐忍、退步的老秦贵族皆认为被逼到绝境。他们以老秦人自居,以王宽为首,正式发难。
治粟内史府,主堂。
治粟内史士仓与王宽隔着一张桌案,对坐品茶。
近五旬年龄的士仓老神在在,一点都不着急。
这些年,秦国朝堂官员更换频繁,你方唱罢我登场,相邦都换没了,改回左右丞相了。
唯他士仓在治粟内史一位上,稳如泰山。他从秦昭襄王时期便是治粟内史,一直坐到秦王政时期,已历四代秦王。
他算是看明白了。
只要他不找事,事就不会来找他。
老秦贵族中一枝独秀的王宽登门,士仓也不在意。
他士家也是老秦贵族口中的外来人,和这帮自命高贵的老秦贵族不对付。官场上的事反正也影响不到他士仓,全是底下人闹腾罢了。
是以,对王宽明里暗里的拉拢许诺,士仓都故作听不懂。
既不会得罪老秦贵族,也不会一脚踩进浑水。
“士大人。”王宽手掌盖在茶杯口,竖起另一个手掌:“不必再添水了,宽说完最后一句话就走。”
要为王宽斟水的士仓没有挽留,单手虚引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走走走,快走。
王宽指着头顶,认真道:
“若是这天塌下来,不知治粟内史府能不能顶得住。”
“天塌不下来。”士仓神情微动,放下茶壶。
“士大人听说过田氏代齐,三家分晋吗?”
“这两件事若是发生在秦国,死的只会是田、赵、魏、韩四氏。”
“宽相信。但不动必死,动尚可能活,士大人会怎么选?”王宽起身,面无表情:“士大人,告辞。”
王宽脚步不快,走的很是沉稳。
孟、西,新老家主都被秦王政斩于宫外,做对选择没有死谏的王宽成为了老秦贵族之首。
而老秦贵族当下,没有活路了。
那些楚蛮做的太过分了,全都该死。
“王大人留步。”士仓拎茶壶,倒茶入刚才王宽所用茶杯:“且饮之。”
若老秦贵族真的集体叛变,那就算是能平定,秦国也必要经历一番大动荡。
这是士仓绝对不愿看到的。
而且平心而论,士仓确实觉得两相过分了。
“叫王绾来。”士仓吩咐小吏后,对重新落坐在对面的王宽道:“王大人,公事公办。”
王宽端起茶杯,浅饮一口:
“宽明白。犬子在此,宽不会为士兄带来麻烦。”
不多时,王绾至,带着账本。
在拜见父亲、士仓之后,在治粟内史府一人之下的王绾给了小吏一个名单,让其按照名单唤人来此。
不到一刻,名单上的人尽至。
“少府这笔账,不对。”王绾的声音像秋雨落在青铜鼎上,冷而清脆。
堂下站着的六名计吏立刻绷直了脊背。当王大人用这个语气说话时,有人就要倒大霉了。
王绾将竹简转向众人,指腹轻轻擦过某处墨迹:
“河内郡上月的铁税应该是三千四百缗,这里写成三千七百缗。”
他抬眼,看向新任府丞李昱,这是左丞相熊启三个月前安插进来的:
“李大人,多出的三百缗,去哪了?”
李昱的额头渗出细汗。
这位出身楚系的官员穿着崭新的官服,腰间玉带却系得歪斜,在王宽眼中就是个沐猴而冠的楚地蛮子。
“下官这就回去核查。”李大人强撑着身躯说道。
“不必了。”王宽从案几深处抽出一卷泛黄的账册:“这是昭襄王二十二年的铁税原始记录。”
慢慢展开卷轴:
“有趣的是,当年河内郡产铁量比如今多三成,税额却只有两千九百缗。”
王宽适时冷笑出声,这就是他来此的底气,这就是他笃定士仓会帮他的原因。
当今王上不是喜欢公事公办吗?好,那大家都公事公办。不需要栽赃嫁祸,这些楚地蛮子的屁股一点都不干净!
“听闻李大人新购了骊山脚下的别院?”王宽目光灼灼:“三百缗能作甚?也就刚好够修个荷池吧?”
李昱脸色瞬间惨白,不明白这点小钱是怎么被王宽发现的,连用于自家修建的荷池都知道。
士仓脸色很不好看。
这李昱虽说是熊启侄子,是楚系。
但入了治粟内史府就算他士仓的人,没想到竟连话都说不出,真是差劲!
“来人!”士仓重叩案几,其色厉也:“带下去!请李廷尉正来审!”
李昱被拖下去的时候,依旧说不出话。
王绾视线落在第二个人身上:
“芈大人,泾水运来的粮,少了百二十五石,你知道在哪里吗?”
被点中的芈大人一屁股坐在地上,难以成言。
这一日,治粟内史府有一十三人被内查。
陶朱酒楼,一个临街房间。
熊启一连摔碎三只漆杯。
“王宽这条老狗!”他扯开被冷汗浸湿的衣领:“李昱那点事算什么?芈和那点事算个甚!他王家在陇西的田庄哪年不偷漏赋税?”
“我们动作太大了。”熊文按住弟弟颤抖的手:“这三个月安插的二十六人,有十八个是我们的姻亲故旧,皆为芈姓,王宽这是抓住我们把柄了。”
窗外突然传来孩童的嬉闹声。
兄弟二人推开雕木窗,看见几个总角小儿提着灯笼跑过巷子,嘴里唱着新编的童谣:
“楚人冠,秦人寒,相印换得粟仓空。
“若要温饱过三冬,除非渭水再朝东。”
熊启猛地关上窗户。
这些童谣分明是冲着他们这些楚地出身的官员来的。
最可怕的是,连市井小儿都开始传唱,说明老秦贵族的舆论攻势已经渗透到民间。
“三日后的大朝会。”熊文紧攥的手格外用力:“王宽肯定会趁机发难,我们必须早做准备……”
“大人!”府中管事慌张地闯进来,“府丞大人出事了……”
熊启心头突地一跳。
管事口中的府丞叫做熊珏,是他族兄,深受他信任,在丞相府为丞相府丞。
熊珏今日被他安排去接待山东人。
管事递上一块染血的丝帕:
“有人送来这个,说府丞大人酒后写了些不当言论,被……被老秦贵族的人拿住了……”
熊启展开丝帕,上面是他熟悉的字迹,正是族兄熊珏亲书:
【齐盐入秦,利可十倍。】
最要命的是,后面还盖着丞相府丞的私印。
“备车!”熊启抓起官帽:“我要连夜面见王上!”
管事一下子跪在地上:
“外面已经被卫卒围住了。
“带队是内史大人,内史大人说。
“请两位丞相……配合调查盐铁账目……”
熊启与兄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愤怒、惊惶……和一丝丝歉疚。
卫卒受内史、太尉官制。
卫卒来此,在两位丞相的意料之外。
但得知以后,又在情理之中了。
该还的,总是要还的。
蒙毅的死,蒙恬的一臂。
夜渐渐深了。
王家府邸,王宽正站在庭院里,望着被乌云半掩的月亮。
一个家老来此,低声禀报:
“按家主吩咐,抄本送去了,原件还保管着。”
“好。”王宽露出半月来第一个真正的笑容:“我可等不来三日,明日就上奏。我要看熊启怎么解释,熊珏为何要助齐国盐商破坏我秦国的盐铁专卖。”
一阵风吹过,庭中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张牙舞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