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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是距县城百里之外的郊野。
  时至傍晚, 残阳如血,鸦雀纷纷归巢。
  一只断翅鹰雕,突然从灌木丛里窜出来, 它扑腾着半边翅膀,嘴里衔着颗鸡蛋般大的红果儿,走进一座坐落于荒野的颓败破庙。
  破庙蛛网密布, 墙面斑驳陆离, 空气里, 还散发着积存多年的霉味儿。
  鹰雕衔着红果, 驾轻就熟地,来到枯草铺就的简陋床榻旁,它埋下头,将这颗红果果放在主人身旁。
  连续七八天, 鹰雕都会带回好些野果子。
  起初,它的主人都会把果子吃光光。
  但这两天,积攒下来的果子越来越多。
  它们堆积在草窝里,表皮已经开始软烂皱巴,失去了昔日水润鲜亮的光泽。
  望着昏睡不醒的主人,鹰雕的小豆豆眼里, 似乎闪过一丝担忧。
  它用翅膀碰了碰主人的手, 然后跳到床榻, 蜷缩在主人脚边, 闭上眼睛, 很快睡着。
  夜里, 狂风大作,暴雨倾盆。
  噼里啪啦声不绝于耳,仿佛巨兽愤怒的嘶吼声。
  破庙西边的角落, 开始哗啦啦漏雨。
  雨水混合着污泥脏灰,汇成斑驳的水流,朝四处蔓延。
  鹰雕有些冷,它忍不住离主人更近点。
  “咳咳!”男子低沉乏力的两声咳嗽,刚刚传出,便被风雨无情吞噬。
  暗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
  段冽孤身躺在这偏僻一隅,已有八日。
  八天了,没有谁经过,也不会再有人经过。
  从前几天起,段冽醒来的时间便越来越少,然后彻底陷入昏迷。
  他头总是沉沉的,整具躯体,仿佛困在一方黑暗的匣子里,又像沉在不见天光的湖底。
  段冽的人生,似乎总是那么倒霉。
  六岁生重病时,他被那些人称作“灾星”,被帝王段询赶去贫苦封地。
  如今二十岁的他,依然难逃重复的厄难命运。
  十多年过去。
  好像很多东西都发生了变化,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譬如他身边,始终空无一人。
  暴雨持续许久,声势终于减小。
  淅淅沥沥雨声里,忽然传来一阵雨打芭蕉的脆响声。
  鹰雕陡然惊醒,它警惕地睁圆豆豆眼,望向破庙大门。
  夜幕里,一抹纤瘦身影,举着片芭蕉叶,牵着马,落魄地小跑而来。
  黑夜深沉。
  这般画面,委实不真实,仿佛一场虚幻的梦境。
  直至那抹纤瘦身影匆匆入庙,梦境才终于照进现实。
  纤瘦男子青衣湿透了,他全身上下,“嗒嗒”直往下滴水,狼狈得像只落汤鸡。
  可他眼里的光却很亮,丝毫没有长途跋涉的疲惫与辛劳。
  大雨滂沱的夜,什么都看不清。
  丹卿把马儿牵进破庙,摸索着,将马背上的两个木箱卸下来,然后从中翻找出烛台、蜡烛。
  蜡烛点燃的瞬间,一簇微弱火苗生起,散发出朦胧的橘色光晕。
  破庙里太冷太阴暗。
  以至于出现这渺小光芒时,世界都因它变得明亮而温暖了。
  往烛火扣了个防风罩,丹卿举着它,匆忙四顾。
  当捕捉到那抹支离破碎的暗影时,丹卿的心狠狠揪起,五脏六腑都生出撕扯般的痛意。
  是段冽。
  是无声无息不知在此躺了多久的段冽。
  是苦苦等待命运垂怜却无果的段冽。
  此时此刻,庙外有多喧嚣嘈杂,丹卿心灵就有多安定宁静。
  无论风雨再大,无论未来的路有多险阻,这一瞬,丹卿都不再畏惧。
  这些天丹卿悬在半空的心,他的慌乱不安,他的夜夜难寐,原来都是在等待这刻的来临。
  直至看到段冽,他才从满目漆黑,走到了真正的灯火通明。
  迅速换下身上湿袍,丹卿往口鼻系上面巾,疾步上前,把躺在湿地的段冽背起来。
  段冽明明比楚之钦高半个头,如今却轻得像片羽毛。
  丹卿忍住鼻尖酸涩,把人放到略微干燥的角落。
  紧接着,号脉、喂丹药,几乎一气呵成。
  忙完这些,丹卿终于有时间跟鹰雕打招呼,他摸摸它脑袋瓜儿,表扬它:“啁啁,你把你主人照顾得很好。”
  鹰雕亲热地蹭蹭丹卿掌心,原地跳跃着,仿佛在表达重逢的喜悦。
  丹卿用脸贴了贴鹰雕,便继续忙碌起来。
  破庙环境太糟糕,实在不利于段冽休养。
  找遍破庙能用的残破器皿,丹卿把它们放在漏雨的地方,然后撸起袖子,把乱七八糟的破烂木头堆积起来。
  天不知不觉亮了。
  丹卿揉了揉酸软脖颈,把使用完的抹布晾到屋外树枝上。
  暴雨后的天气,向来晴好。
  不多时,太阳便自山头冉冉升起。
  丹卿坐在破庙门槛上,吃着啁啁前几天采摘的野果,身心前所未有的舒畅。
  丝丝缕缕的阳光穿过他,泼洒进破庙,丹卿握着吃了小半的红果,蓦然回首。
  他望着段冽依然昏睡的身影,嘴角漾起浅浅弧度……
  如果要在这座破庙短期住下,丹卿要忙碌的事情还有很多。
  从前在九重天,搬移重物,打扫清洁,丹卿只需捏个仙诀即可。
  如今却要吭哧吭哧抱着、扛着,满破庙乱跑,偶尔还白白耗费功夫。
  擦了擦额头热汗,丹卿实在难以理解,凡人生命本就短暂,光花在这些事情上的时间,是不是都需要好多?
  做凡人,真的挺不值当的。
  但是……
  夕阳西下,丹卿站在破庙里,看着被自己整理得焕然一新的空间,心里莫名有种奇怪的感觉。
  暖暖的,热热的。
  那些为此耗费的时间,竟仿佛都是值得的。
  这一整天,丹卿做的事真不少。
  譬如破庙残破的瓦片,被丹卿爬到屋顶,用木板遮挡严实了。
  譬如太阳晒得软绵绵的干草,被丹卿抱进破庙铺平,再盖上衣服,做成了段冽的专属床榻。
  除此之外,丹卿还在破庙门口,用石头搭了个简易灶台。
  熊熊燃烧的火焰上,瓦罐里的汤药已沸腾,正哧哧冒出热汽。
  忙完余下杂活,丹卿洗净手,用抹布端起药罐儿。
  稍凉后,他将药汁倒入碗中,端过来给段冽服用。
  “啁啁,那是药丸,不是吃的。”丹卿刚搁稳汤碗,便见啁啁拖着翅膀,正在他摊开的药包里好一通扒拉,有的丹丸甚至都滚了满地。
  丹卿急忙起身,试图把啁啁叼在嘴里的药丸子抢过来。
  却见啁啁睁大眼,咕噜一下,直接咽了下去。
  丹卿:……
  好在那只是甘草蜂蜜等揉搓的丸子,想来也不会出事。
  丹卿把药包藏进箱子里,瞪它道:“好吃吗?”
  啁啁叫了两声,大概知错,扑腾着翅膀,半飞半跑,躲到段冽身旁。
  今日丹卿收拾破庙,啁啁有意无意捣了不少乱。
  它聪明地发现,犯错后,只要马上飞扑到主人身旁,丹卿就只会干瞪着眼,不能拿它怎么样了。
  “你倒是机灵,”丹卿没好气道,“等他醒了,我看你还敢不敢再躲。”
  话落,丹卿自己倒先愣住。
  他目光挪移,定在段冽憔悴得快要脱相的脸上。
  段冽醒来,看到他,会高兴吗?
  自然不会。
  那夜在郢都,丹卿本是随口之言,不料一语成谶。
  段冽居然真的病了,还病得这么严重。
  他会不会认为,他是真的因为嫌弃他,才与他分道扬镳。
  丹卿摇摇头,挥去脑中杂念。
  他扶着段冽坐靠到墙壁,用勺子舀起黑乎乎药汁,吹凉了,试图喂进他嘴巴里。
  丹卿从没给人喂过汤药。
  原来竟是那么难喂的么?
  药汁不仅会从嘴角渗出来,而且还会顺着喉口脖颈,把衣物弄脏。
  丹卿默默在段冽肩上搭了件外袍,继续给他喂药。
  一直喂到夜幕漆黑,汤药凉却,却还剩大半。
  暖黄烛光里,啁啁已经乖巧睡下,就睡在丹卿做的小窝里。
  丹卿端来热水,给段冽擦完身,随即吹灭烛火,躺到另侧的床上。
  丹卿以为,他不会那么快睡着。
  可神奇的是,闭眼的刹那,他便沉沉坠入梦乡。
  夜很深。
  月光笼罩下的憔悴男子,极小幅度地动了动手指。
  段冽的意识,时常处于混沌与清晰之间。
  他的躯体分明沉睡着,灵魂却脱离外壳,漂浮在半空。
  它什么都看不见,也摸不着,却能感知到周围一切,包括那道熟悉的,却怎么都令他想不起来的声音。
  不知是从哪天哪日起,段冽幽暗潮湿的四周,突然涌现出好多阳光。
  它们暖洋洋地包裹着他,将他带出不见天日的湖底。
  然后,他闻到了草的清香、花的芬芳……
  是谁在照顾他?
  那人的动作似乎很生疏,勺子经常磕到他牙。
  还有几次,他背着他,把他的头撞到了门,应该是门?或者是梁柱之类的硬物。
  挺疼的。
  段冽心里有些生气。
  好在那人总是很诚恳地道歉,左一句“对不起”,右一声“不好意思”,还很快为他涂抹清凉药膏。
  看在他如此识趣的份儿上,段冽也就懒得同他计较。
  但有一点,段冽已忍无可忍,他能不能别总自以为是地瞎折腾他?
  他并不想出门晒太阳,或是听黄昏的鸟群唱歌,更不想感受暖风抚过他身体的美好。
  所以,能让他安安静静躺着吗?
  终于有一天,那人仿佛听到他心声。
  他没有把他背出破庙。
  段冽的一抹灵魂睡醒时,在头顶到处飘,却闻不到那人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