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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睁眼的瞬间, 无数璀璨光芒,大量涌入段冽眼眶。
  困顿于黑暗太久,此番又受到强烈刺激, 段冽眼里,甚至沁出一股生疼的湿意。
  他很快就学聪明了,先掀开小小一丝眼缝, 等适应光线, 然后再度睁开眼。
  那人似乎刚刚进来, 又出去了。
  段冽遗憾等待片刻, 滞缓地徐徐转动脖颈,随即,眼底满是讶然。
  这间干净整洁的屋子,还是他那日走投无路, 跌跌撞撞跑进来落脚的破庙吗?
  段冽疑惑地打量着四周。
  前些日子,他病得稀里糊涂,压根没精力注意破庙的样子。
  记忆之中,似乎糟糕至极。
  处处布满蛛网,就连他咳嗽两声,屋顶都扑簌簌掉落灰尘。
  更别提各种腐朽的木头, 以及积满蚊虫尸体的破烂瓦罐。而且, 段冽记得, 那扇小窗, 分明已经破损严重。然而现在, 它被钉上一根根新木, 阳光温柔地照进来,在地面映出横横斜斜的阴影。
  是谁把破庙收拾得如此明净?
  又是谁给他更换衣物、铺床擦身?
  是途经此处的好心路人吗?
  总不至于是神怪志异里的那些妖精鬼魅吧。
  段冽心底陡然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并非绝处逢生的喜悦, 也不是对那人无以言表的感激。
  而是很不真实,很担心这是场虚幻梦境的忐忑。
  这二十年的人生,段冽实在是太倒霉了。
  老凉王的点滴之恩,是他生命中仅有的温暖,所以他竭尽全力,拼命完成老凉王交代给他的遗愿。
  他不敢再奢求,也不敢再期盼,有谁能在他悲凉的人生里,再注入一丝不求回报、不含目的的温暖……
  终于,那轻浅的脚步声再度响起。
  段冽猛地一怔,试图转头去看。
  可他这具病体过于僵硬,像经年失修的一台机械。
  动作幅度稍微大点,便能听到骨节噼啪的声音。
  等段冽终于成功抬眼,那人却已然转身。
  他背对着他,忙碌起了什么,依稀有水流哗哗,还有翅膀扇水的声音。
  那人穿一袭微微泛白的青衫,墨发散在后背,身形很是纤瘦。
  个头算是高的,依稀是个年轻小公子。
  段冽不知那人正在做什么。
  伴随着他双手的动作,他浅青色衣袖,很轻地随风摇曳着,像展翅欲飞向屋外的两只蝶。
  这个人,似乎有些眼熟。
  不,是好像很熟悉。
  段冽莫名有些绝望,他脑子是不是都因这场病,而锈掉了?!
  为何他明明觉得,他应该认识这个人,脑海却无法想象出他的面貌,还有他的名字?
  申时初。
  太阳已然西斜。
  今日清早,丹卿便带着啁啁,进附近的山里采摘药草,顺便挖了许多野菜。
  正巧小溪里有鱼,就捞了几尾小的。
  丹卿还真没捞鱼的本事,他一下水,鱼全跑了,有时候手刚碰到鱼身体,那鱼儿便滑不溜秋地一甩尾巴,反倒溅了丹卿一身泥。
  摸约围观得过于生气,鹰雕半扑腾着飞过来,用喙往水里啄,倒还真被它啄出来些。
  奈何啁啁只剩半边翅羽,没了从前的敏捷,也搞得全身乌七八糟的。
  丹卿匆匆给鹰雕洗完澡,便叫它自己到外面晒羽毛去。
  他也该换下沾满污泥的衣服了。
  丹卿从角落箱子里翻找出一套干净长袍,便开始解腰带。
  破庙狭小,段冽又一直病恹恹昏睡着,丹卿从未避讳过什么。
  而且他们两个男人,讲道理,本也不必特别避讳什么?
  丹卿动作颇为麻利,这些日子,他已然锻炼出该有的效率。
  太阳都快落山,他等会儿还得熬药、煲鱼汤,把今日采集的药草分类整理。
  一天,区区十二个时辰,委实不够用。
  丹卿越想越着急,褪下的脏衣物,直接层层叠叠地坠在地面,也懒得捡。
  反正都是要洗的,不必讲究。
  楚之钦出生在官宦之家,自小锦衣玉食。大部分时间,他都像闺秀般蜗居在深宅,也不怎么爱动脑子,日夜都受花草精气蕴养。
  以至于他的肌肤状态,虽比不上九重天仙人,却绝不会逊色于凡尘的世家小姐们。
  脱掉最后一层遮挡物,便是光洁毫无瑕疵的胴体。
  那面光滑的背,仿佛整块白玉。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接近心脏处,有块丑陋狰狞的疤痕。
  丹卿全然不知有道目光正在背后盯着他,那人眼神,从最初的震愕茫然,再到窘迫尴尬,最后是破碎复杂……
  啁啁似乎在外面叫了两声,有点凶狠。
  丹卿探头朝窗外望去,原来是有别的鸟儿飞过来,试图偷菜吃,然后被啁啁凶狠地赶走了。
  失笑摇了摇头,丹卿开始穿小衣、中衣,然后套上轻薄的竹青色外衫。
  他原身虽是只毛发雪白毫无杂色的狐狸,但丹卿鲜少着白衣,都是青色系为主。
  做了楚之钦后,也延续了这个习惯。
  系上束腰,丹卿把掩在小衣里的墨发扯出来。
  旋即弯腰,拾起脏衣团成团,抱着便往外走。
  将要跨出破庙门槛之际,丹卿像是察觉到什么,蓦然回首,往躺在草塌上的段冽望去。
  一切与往常并无不同。
  段冽仍静静躺着,双眸紧阖,还未醒来。
  丹卿无声叹了口气,嘴角很快又漾起浅浅笑意。
  没关系,他很快便会醒来的。
  思及此,再无任何犹豫,丹卿径直离开。
  “啁啁啁……”
  鹰雕蹲在野桃树枝头,似乎正在向丹卿邀功。
  丹卿笑眼弯弯,他从脏衣袖摆里翻出颗红果子,往上一抛,鹰雕便立即含住,囫囵吞进肚子里。
  似是没吃够,鹰雕跃下枝头,拖着还未完全干透的翅膀,跟着丹卿转悠来转悠去,像只撒娇黏人的狗狗。
  窗外时不时传来男子低浅的笑声。
  自然不似女子那般娇憨清脆,却比很多男子轻盈纯净。
  鹰雕仿佛很快乐自在,扯着嗓子啾鸣的频率极高。
  破庙里,段冽徐徐掀起睫毛。
  他眸子里再无迷茫,只剩古井墨潭般的幽深。
  是他,
  楚之钦。
  难怪。
  难怪他如此熟悉他的声音与味道,却怎么都记不起。
  可能在潜意识里,段冽已将楚之钦这个人彻底抹除。
  他根本不会把这些日子,那个悉心体贴照顾他的人,与楚之钦联系到一起。
  怎会是他楚之钦呢?
  段冽忽然觉得很可笑。
  他以为,神怪志异里美艳狐妖出现的几率,都该比他高。
  离开郢都后,段冽便一直马不停蹄地独自赶路。
  那晚与“楚之钦”的争执,段冽其实并未放在心底。
  根据“楚之钦”的言外之意,他已病入膏肓了?简直荒谬至极。
  段冽心知,这自然只是楚之钦为了摆脱他,而胡诌的理由罢了。
  直至段冽途经霍水镇,身体越来越痛苦,甚至恶化到难以忍受时,他才冷不丁想起“楚之钦”的话。
  最终,段冽踉跄着,倒在了这间破庙。
  起初,段冽很努力地活着。
  渐渐地,他开始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会就此死去么?
  段冽一瞬间联想到西雍,段封珏并无治世之才能,却偏偏生出不该有的野心。倘若他死了,西雍是否会出事?
  如果他能在西雍安稳后再去死,必然无憾了吧!
  后来,段冽连胡思乱想的气力都没有。
  他躺在这间脏破的荒庙里,仿佛重新在走六岁时的路。
  在彻底陷入昏暗前,段冽只剩一个念头,倘若六岁的他,便病死在前往西雍的马车里,是不是也挺好的?
  与此同时,破庙前的小灶台上,药汤正沸得热气腾腾。
  丹卿蹲下来,抽走两根木柴,改为小火慢熬。
  一个灶台委实不够用,所以前两天,丹卿又动手搭了个。
  端着几条剖洗干净的小鱼,丹卿来到灶台前,擦了擦额头热汗。
  他虽爱极人间美食,却并不愿意动手来做。
  当然,丹卿也着实不懂烹饪。
  他把小鱼直接丢进煮沸的水里,熟了就往里面加野菜。
  煮熟后,丹卿还是饱含期待地尝了尝。
  然而,仅仅就是熟了。
  “有点儿腥,”丹卿笑着对啁啁说,“咱们可以加点丁香叶。”
  啁啁歪着脑袋,小小的眼睛,含着大大的质疑。
  丹卿再尝了尝。
  紧接着,又往内丢了些乱七八糟的小叶子。
  最终,丹卿给这道鱼汤的评价是,能吃能喝,没问题。
  丹卿盛了碗鱼汤,又把小鱼的刺全部挑走。
  “我去把你主人背出来吃饭。”丹卿有点小兴奋,他往前走了几步,陡然退回来,指着啁啁轻斥,“你不准偷喝,我等下可以再给你装一碗。”
  语罢,进了破庙。
  鹰雕见丹卿没了影,迅速跳到桌子上,埋首闻了闻。
  它犹豫良久,最终还是扑腾着半扇翅膀,默默退了回去。
  黄昏袭来,漫天都是火红色晚霞。
  就连微风都含着淡淡暖意,此时很适合坐在树下,享受上天赐予的这份恬淡。
  身为患者,总是睡着躺着也不好,出来晒晒太阳,吹吹暖风,感受大自然的生动,于病情也是有两分益处。
  丹卿驾轻就熟地搀起段冽,把他背在肩上。
  丹卿走得不疾不徐。
  途经梁柱和破庙大门时,他动作分外小心。
  “这几回,我可再没撞到你了。”丹卿自言自语般呢喃,似有些暗藏不住的小得意。
  一切都是做习惯了的,丹卿将段冽背到石头上坐着,然后回到桌旁,端起鱼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