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抢功
陈锐从来不相信所谓的“相由心生”,但面前的这位浙西参將卢鏜实在有点有碍观瞻。
身材高大,肤色黑都是寻常,但一双三角眼,使这位歷史上的抗倭名將看起来有些猥琐。
也就是武將,否则就算考中了进士都做不了官。
“你们还不遵命!”
卢鏜身后的一个青年怒吼一声,“难道敢抗命吗?!”
陈锐面无表情,吩咐道:“地图。”
一旁的警卫连副连长郑双將地图铺在地上,周君佑、周君仁、楼楠等人聚拢过来,无形的將卢鏜几人隔在外面。
“你们·——”
那位青年的话刚出口,楼楠就笑道:“令尊乃浙西参將,难道还管得到舟山?”
“老楼你这就误会了。”周君仁向来与楼楠不太对付,此刻却在帮腔,阴侧的说:“卢参將本就是连战连败,此战理应能將倭寇一网打尽,不料再败一场,自然是要夺军立功。”
卢鏜的脸黑的都不能看了,周君仁虽然年纪不大,却是將门子弟,对这种污嘈事太清楚了。
卢鏜身后的一位中年將领被气得拔出了腰刀,还没等他破口大骂,周围的警卫连毫不犹豫的纷纷拔刀进逼,刀锋都快顶到卢鏜的面门了。
“好了。”陈锐不耐烦的说:“哪有那么多时间浪费,赶走就是。”
陈锐实在不希望陈思盼逃离,所以率护卫军以急行军的速度迅捷北上,斥候回报,陈思盼所率的倭寇在北新关以东二十里处被卢鏜截住。
但还没等到护卫军赶到战场,卢鏜已然大败,陈思盼成功突围而出。
陈锐一边听著斥候回报,一边盯著地图,眼角余光偶尔警了警不远处的几个头裹白巾的俘虏。
平心而论,卢鏜还真不是个废物,能够在歷史上留下印记的,哪个都不是寻常人物。
卢鏜第一次战败是因为担忧倭寇攻打北新关,才会急行军被倭寇伏击。
而这一次的战败是因为战之际,背后被偷袭所导致的,大批大批手持刀枪棍棒甚至是柴刀的乱民出现在卢鏜的背后,使得明军阵脚大乱。
徐渭疾步而来,等老哈说完情报,才低声道:“问清楚了,是湖州乱民。”
“十日前在乌程起事,往东攻破皂林镇,后南下-—----具体为什么衝击卢鏜所率官军,尚不知晓详情。”
顿了顿,徐渭补充道:“白莲教。”
陈锐身子僵了僵,片刻后才说:“不一定是坏事。”
“但终究不是好事。”徐渭苦笑连连。
白莲教继在淮东闹了一场之后,现在又在湖州闹了一场,虽然白莲教从明初到现在都没安分过,但这么短的时间內闹了两场,不得不让人怀疑是不是依附韃的白莲教的手笔。
陈锐也很难判断,以这个时代的通信条件来看,白莲教这种遍布天下的组织,很难形成上下森严的制度,组织架构很可能是虚设的,只是一个名义而已。
换句话说,北地的白莲教首很难指挥得动南方的百莲教徒,更何况---在湖州起事,这是南直隶、浙江的核心地带,几乎就是找死。
徐渭也想到了这儿,幽幽道:“也不知道山东如何了。”
如果是北地白莲教首的手笔,那很可能今年靶不会攻山东。
陈锐深吸了口气,“楼楠。”
“在。”
“你率二营往东北方向追击,直至海寧。”陈锐提醒道:“谨防陈思盼设伏。”
“是。”
“一营並三营扫荡周边,俘虏乱民。”
不远处,卢鏜看著护卫军启程,行动迅捷,与官军截然不同的军容,心里的感受复杂难言。
卢鏜起復后在南京月余,不止一两次听人提起过陈锐,最让他意外的是双屿岛被攻破的时候,陈锐就在岛上。
“当年怎么就让他逃过一劫!”中年將领骂了句,他是嘉靖二十六年武进士刘恩至,台州临海人,嘉靖二十七年双屿岛一战为卢鏜魔下把总。
一旁的青年也叱骂了几句,他是卢鏜的长子卢相。
卢鏜显得有些无精打采,起復至今一个多月,被授浙西参將才半个月,却连战连败,要不是陈锐,只怕杭州沦为焦土。
的確,正如周君仁所说,卢鏜在碰到护卫军之后,有夺军立功的想法-—----可惜陈锐完全不鸟他,甚至都没有与他说一句话。
次日午时,临时设在北新关以东的营地中,陈锐无奈的嘆了口气,楼楠率二营追击,但最终还是目送倭寇乘坐的海船消失在大海上。
“如果没有卢鏜,说不得护卫军能顺利擒杀陈思盼。”徐渭不满的嘀咕,“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不好说。”周君佑摇头道:“如今俘虏的白莲乱民已逾千余,若是进击时候被偷袭,说不定还会吃亏。”
“怎么可能?”楼楠反对道:“但凡交战,斥候远达十里,绝不会出现乱民冲乱军阵之事。”
“终究是让他逃了。”陈锐嘿了声,“若是他留在浙江沿海,也就罢了,还能让新兵练练手,但若是———.—“
“你是怕他北上?”徐渭咂咂嘴,“说不定啊,陈思盼在登州討不了好,但若是江北.“
因为去岁的淮东大败,今年淮东又连续出现白莲教、流民聚眾叛乱以及灶户叛乱,导致了一个三不管地带。
大约就是南直隶淮安府的东北部,山东省兗州府的东南侧,以及青州府的最南端。
江北的兵力主要集中在徐州与淮安府的西北侧,不能轻动,而且淮河以北芦苇丛生,最易隱秘行踪,不利官军进剿。
而山东兗州府几乎已经不布置兵力了,青州府、济南府的兵力都布置在北方,实在管不了南侧。
所以,这块三不管地带,是真真的谁都管不了,如果陈思盼窜到这处去,还真是拿他没什么办法。
“昨日我回钱塘县,倒是听到了个消息。”刚刚赶到的吴懋宣小声说:“据闻吴淞参將徐唯学有意南下击倭。”
“这是司马昭之心啊!”徐渭冷笑了声。
“徐唯学乃是汪直的老部下,他们与陈思盼本就有仇怨。”陈锐摇头道:“而且徐唯学有意移驻乍浦-—----嗯,他应该知道浙西无力抵御陈思盼侵扰,
所以才有意南下,顺理成章移驻乍浦。”
“而且徐唯学绝不会擒杀陈思盼,很可能会在关键时刻放他一马。”周君佑很懂这方面,“倭寇侵扰沿海,才有徐唯学用武之地。”
徐渭嘿嘿笑了笑,对著陈锐说:“舟山位於东南沿海,此番未能擒杀陈思盼,说不定也有人这么看你呢。”
吴懋宣忍不住侧头去看岳父,万表微微摇头,“护卫军已竭尽全力,只是天不如人愿,非战之罪。”
“此战差不多了。”陈锐在心里盘算了下,“先行移驻钱塘县城外,还有三两事需要了结。”
吴懋宣开口道:“昨日在县城內见到了两浙盐转运使三渠公,有意与陈千户一见。”
“王用宾?”陈锐有些意外。
王用宾出任两浙盐转运使已经月余了,但始终没有去舟山,此时却托吴懋宣寄语,不知何意。
“三渠公乃西安人,秉性刚直。”徐渭已经打探过相关的信息,“应该无有恶意。”
陈锐点点头,不过也没放在心上,如今盐田还在开垦,舟山產盐量会越来越高,但都是以余盐的名义缴纳盐税的,无所谓王用宾是好意还是恶意。
虽然缴纳盐税有些心疼,但也是没办法的事,一方面缴税,舟山盐才能铺开售卖,另一方面,虽然陈锐不想给明廷提供银子,但也不想看到明军因为缺少银子导致一溃千里。
虽然陈锐很怀疑,每年舟山缴纳的盐税,有多少是落入那些官员腰包。
陈锐还在想著这些,徐渭看向吴懋宣,笑问道:“如何了?”
吴懋宣是前日赶回钱塘县城报功,青吉村外一战后,拣出了四百二十三具倭寇尸首,生擒二十三人,其中最重要的是陈思盼长子陈帆。
吴懋宣如今是浙江都指挥司的指挥同知,而如今的指挥使是空缺的,如果能顶上去,还是有可能的。
如今浙江只有一个浙西参將,並没有总兵副总兵,所以浙江指挥使还是有些地位的,至少消息会比较灵通。
“已然录功。”吴懋宣笑著解释了几句,“此番厚顏。”
“不碍事,反正舟山也不———.“”
话还没说完,老哈突然疾步走来,脸色略有些难看。
“大哥。”老哈只觉得喉咙略有些发乾,“刚刚得报,被驱赶至仁和县附近的千余乱民俘虏——.”
“嗯?”
老哈咽了口唾沫才继续说:“被浙西参將卢鏜率福清兵、海寧卫全数屠杀。”
“什么?!”陈锐猛地站起。
周围眾人也皆大为惊骇,杀俘不详倒在其次,但千余人,居然被杀的乾乾净净,卢鏜这番手段实在太狠。
而且被驱赶俘虏的千余人,护卫军並没有详细的询查,其中肯定有不少被倭寇破家的流民。
万表脸色铁青,“他怎么敢?!”
陈锐缓缓坐下,“他是在抢功。”
“抢功?”周君仁一头雾水,“屠杀乱民就能抢功了?”
徐渭已经明白过来了,脸色阴沉的说:“护卫军败倭寇,在朝中看来,未必比得上卢鏜屠杀白莲教徒。”
倭寇只是来抢一把而已,顶多杀些人,顶多放火烧几个村落,而白莲教-——
那是造反啊!
两者的性质完全不同,天差地別啊!
“卢之鸣倒是个会做官的!”徐渭笑道:“白莲教於湖州起事,攻嘉兴,
欲北上袭苏松,与淮东乱民匯合,恰此时,浙西参將卢鏜率军出击,斩杀殆尽,
自然有大功於国。”
万表、周君佑、楼楠听得个个脸颊跳动,这也太能扯淡了吧。
但不得不承认,这很有可能成为事实。
六月六日,护卫军启程南下,在钱塘县城以北十里处扎营,陆续传来的消息验证了徐渭的猜测。
甚至徐渭的猜测都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卢鏜居然生擒白莲教首马祖师。
此人在乌程云雾山中,宣传“未劫”来临,號称能剪纸成兵,分发印信、白幣,谓持此可免死,以此吸纳民眾。
陈锐也是无力吐槽,末日信徒啊!
而卢鏜审问马祖师----此人得俺答汗授职,意欲起事,北上攻苏松、扬州、
淮安,与韃靶骑兵合击徐州、山东。
听到一半,陈锐、徐渭都听不下去了,一共也就一两千信徒,大部分都是拿著锄头、棍棒的,还要攻打徐州、山东-—“
卢鏜为了功劳,这是连脸都不要了啊!
周君仁都被逗的笑个不停,“那县城那些人信?”
吴懋宣咧咧嘴,“反正卢鏜是这么说的。”
“噢噢,那个姓马的已经被卢鏜杀了吧?”
“那倒没有。”吴懋宣咳嗽两声,“但舌头被隔,喉咙被药哑,双手都被砍去。”
徐渭看了眼陈锐,“故技重施啊。”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陈锐摇摇头,“他卢鏜也不怕朝中再遣御史细查。
走马溪一战,就是卢鏜擒获番商,指其中三人为马六甲王子,在朝中遣派御史南下查问的时候,卢鏜將三人药哑剁手。
徐渭嘿了声,“此一时彼一时。”
也是,如今大明不多的兵力,主要布防在河南、湖广、山西、陕西,西南的贵州、云南还有土司叛乱,连山东都成为弃子了,哪里有精力去管东南啊。
而卢鏜,是东南为数不多拿得出手的將领了。
徐渭伸了个懒腰,“也就这样了,浙江指挥使,能得手最好,就算不能得手,也无所谓。”
吴懋宣撇撇嘴,“我倒是想跟著岳父去舟山,在杭州———-憋屈的很。”
这种屈一方面是指吴懋宣对卫所兵的失望,这几日的战事中,吴懋宣也持刀临阵,並不是只坐在后方的。
另一方面也是指吴懋宣被上司、同僚的排斥,当日护卫军抵钱塘县城,只有吴懋宣一人出城,立场不言而明。
“再等等吧。”万表摇摇头,“不过家里老大倒是可以送去舟山。”
吴懋宣的长子也十八岁了。
吴懋宣迟疑了片刻后,用力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