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试探和性情
“三渠公。”
虚设的营门处,王用宾一一回礼,笑著与眾人寒暄。
万表曾经出任漕运总兵、广东总兵,名望不低,吴懋宣是浙江指挥同知,在卫所系统內是浙江武將第一人,徐渭更是名满东南的名土。
看著陈锐只略略拱手,王用宾笑著说:“早听闻定海陈锐,智勇双全,数日所见,果非寻常。”
王用宾似乎並不意外於陈锐的態度,他是正德十五年进士,去年乃礼部侍郎,在朝中名望资歷都是排在前列的。
以近年来的惯例,即使是参將级別的將领在王用宾面前也是要行跪拜礼的。
所谓的营地实际上是在一个村落內,眾人在一处大宅坐定。
王用宾开门见山道:“本欲劳军,无奈难为之,还请诸位见谅。”
如此直截了当,倒是让陈锐对其有些好感,“不妨事,护卫军非为搞赏而出兵。”
王用宾摇摇头,“护卫军远迈数百里来援,按察司、布政司无出一文一米。
北陈锐沉默片刻后才开口道:“足下可知此为何处?”
不等王用宾回答,陈锐已然继续道:“此地为石井村。”
“数日前,护卫军初抵钱塘,石井村惶恐不安,昨日南下,石井村力请护卫军入驻。”
王用宾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心想都说这位定海卫副千户是个沉默寡言、行事利索的人,没想到说话也这般弯弯绕绕適才王用宾刻意点出了布政司、按察司,是告诉陈锐-----对你不满的人,不肯拨给你任何物资的人,就在按察司。
王用宾就差將兵备道副使蔡克廉的名字报出来了。
而陈锐却似是而非的说了一段话,王用宾可以理解为陈锐无所谓蔡克廉的態度,可以理解为护卫军援杭州不是为了被困在钱塘县城的诸多官员。
徐渭看著这一幕,有些想笑,他了解陈锐---这位虽然也是个心思深的,但並不习惯也不喜欢在言语中打这种机锋。
徐渭也知道陈锐这番话的意思-石井村的態度从排斥到接纳,我已经得到了回报。
万表也隱隱猜到了一些,主动开口道:“还要请教三渠公---听闻浙西参將颇得讚誉?”
话说的有些婉转,实际上指的是连战连败的卢鏜得到了浙江兵备道副使蔡克廉的赏识,而后者对护卫军不闻不问—·这总有个原因吧?
王用宾恢復了从容的神態,笑著点评道:“陈千户刚强有力,倒是让蔡道卿有些许误会。”
万表、吴懋宣都是一头雾水,陈锐虽然看似镇定但实际上也是完全不懂,倒是徐渭听出了点意思。
如果沈束在这儿,会立即知道王用宾在说什么-因为沈束是正儿八经的两榜进士出仕的文官,而万表、吴懋宣都是武將,徐渭连举人都没考上呢。
听徐渭困难的遮遮掩掩的说了好一会儿,陈锐这才明白过来。
卢鏜虽然连战连败,但率兵抵挡钱塘县城之后,立即孤身一人入城拜见蔡克廉这位直属上司。
卢鏜毫不犹豫的表明了立场,这叫识趣。
这是文武之间的一种默契,文官在上,武將在下。
这是文官集团天然的优越感起到的作用。
而陈锐完全没有这个概念,万表、吴懋宣都多少年没出战过了,根本想不到此处。
所以,护卫军抵达钱塘县后,陈锐没有主动入城拜见,在蔡克廉看来—--这是一支不肯受自己所辖的军队。
而卢鏜虽然连战连败,但他服管啊!
陈锐都无力吐槽了,而徐渭却是在连连冷笑,“若无护卫军来援,他蔡道卿项上人头未必保得住。”
“说这等话还有何用?”王用宾摇头道:“终究是大败倭寇,斩首数百,反倒是有功。”
“有功?”徐渭的声音略有些尖,“此战乃浙江指挥同知吴懋宣率军进击,
斩首颇丰,驱逐倭寇,蔡道卿困坐城內,战战兢兢汗出如浆。”
王用宾苦笑了几声,“兵备道副使。”
从名义上来说,別说浙江没有总兵副总兵,即使有,也在兵备道副使蔡克廉的磨下。
就算护卫军將战功都推到吴懋宣头上,但还是会被蔡克廉分润大头。
这时候,老哈出现在门外,迟疑著要不要进来。
“说。”
老哈走进屋內,“大哥,杭州前卫抢夺银钱丝绸。“
陈锐用奇怪的眼神看著老哈,半响后才开口道:“需要我教你们怎么做?”
老哈摸了摸鼻子,“浙江左参政与钱塘知县也来了。”
徐渭忍不住骂道:“杀贼不见,抚恤不见,賑灾不见,抢银子倒是手快!”
一刻钟后,距离营地三里处,陈锐远远就看见百来个卫所兵正围著驻守此地的二营在撕闹。
十几个卫所兵骂骂咧咧,甚至扯开衣衫开胸膛,不信你们敢动手!
“浙江左参政孙宏軾,嘉靖十七年进士。”王用宾低声说了几句。
“內江人?”陈锐突然笑了笑,“与大洲公是同乡啊!”
“不错,两人前后两科登科,也是姻亲。”王用宾也笑了。
一旁的老哈神色怪异,所谓大洲公指的是赵贞吉。
等陈锐近前,几十个卫所兵都已经举著刀抢到內围了,孙宏軾面色严峻的站在不远处看著,楼楠一脸怒容的正在说著什么。
“楼楠!”陈锐高喝一声。
“在!”
“你楼楠多年前应募入军,驻守山海关,鱼台、郡城再至杭州,临阵亦不退缩。”陈锐冷笑道:“倒是不知道却是个怂货!“
楼楠满脸通红,身子都在发颤-—--“-他不是怂货,也不是畏惧,但毕竟面对的是官军,而且还是一位浙江参政带来的官军。
陈锐懒得废话了,“打。”
老哈警了眼楼楠,举著没出鞘的腰刀赶上几步,刀鞘拍了拍一个卫所兵的肩膀,等对方转过头,刀鞘猛地抽过去。
一声惨呼,带血的七八颗牙齿飞舞在空中,
老哈是北镇抚司出身,下手狠著呢。
既然动了手,下面那些已经憋了一肚子气的士卒大嘈起来,倒转长矛一顿猛抽,將几十个卫所兵打的头破血流,哀豪不止。
“住手!”孙宏軾大步走来,此人相貌堂堂,有凛然之气,厉声喝道:“何敢行凶!”
陈锐像是没听见似的,盯著楼楠和赶来的孔壮,一字一句的说:“再有下次,驱逐出军。”
“此皆民財,你们敢侵吞!”孙宏軾斥道:“本官要具本上书弹劾————“
陈锐猛地转身,双眼直视,“民財,乃民脂民膏,难道让你们侵吞吗?”
“你—”孙宏軾被气得身子都在发颤。
王用宾心里是有数的,这里囤积的银钱不少,因为卢鏜在面对逃窜的陈思盼时大败,之前的缴获·-全落在护卫军手中了。
估摸著城內某些人想將这笔钱財拿到手,然后搞赏卢鏜,或许杭州前卫也能分润一二,说不定护卫军也能捞点汤汤水水。
想了会儿,王用宾上前几步,笑著说:“勿要伤了和气——“
话刚说出口,陈锐打断道:“世间怎的有这种蠢人。”
王用宾了声,一旁的徐渭倒是个適合的捧喂,笑著问:“何以称蠢?”
陈锐冷冰冰的视线在孙宏軾身上打转,“如今倭寇大部被绞杀,陈思盼率残部逃窜海上,但钱塘县內仍有小股倭寇肆虐。
卢鏜那就是个废物,若是此时护卫军回师,指望海寧卫、杭州前卫去迎敌吗?”
徐渭哈哈大笑道:“此番卢鏜连战连败,消息传开,只怕沿海倭寇將杭州府视为宝地呢。”
话说的太明显了,救命之恩也就罢了,但你们杭州废啊,下次再出事,你们除了护卫军,还指望谁?
指望被倭寇、乱民狂揍的卢鏜,还是遇敌抱头鼠窜的杭州前卫、杭州右卫?
看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孙宏軾,徐渭还不甘心,补充道:“过河拆桥亦寻常,但这道河———你们可还没有渡呢。”“
王用宾心里有著极为浓重的不適感,一位手握强兵的武將如此咄咄逼人,如此不退一步,甚至出言威胁—
即使有理,但作为文官一员的王用宾,心里还是极为不悦。
王用宾想了又想,上前两步,劝道:“陈千户,这些的確是民財———“
“的確是民財。”陈锐毫不犹豫的说:“如今仁和、钱塘、萧山三地流民处处,这笔钱財全都购置粮米以賑灾,舟山不取分毫。”
王用宾这下子彻底没话说了,他发现这位定海卫副千户的两个特点。
其一,虽然出身卫所,但真的很能打。
其二,性子很硬,非常硬。
闹得不欢而散,原本还想聊聊舟山盐的王用宾倦倦回了城,陈锐连送送的话都懒得说,径直回了营地。
“我以为我性子已经足够——.”徐渭取笑道:“没想到你这性子更甚之啊。
北徐渭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在拋弃举业之后,对自己看的更加清楚明白。
虽然颇有名气但又频遭厌弃,这些都源自於性格中的乖张、愤世嫉俗。
说白了,徐渭原本是个有性格缺陷的人,他那些怪诞的行为来源於性格,发自於本能。
而陈锐不是,他会反覆的权衡,会反覆的考量。
但在这些之后,陈锐展现出的永远是强硬的態度,刚直的性情,不会有丝毫的犹豫迟疑。
吴懋宣小声说:“只怕日后有些麻烦———“
吴懋宣也不傻,如今城內的官员不少,孙宏軾不过是个左参政,不可能是自已主动出头.更何况他也使唤不动杭州前卫。
摆明了孙宏軾的背后是蔡克廉。
从名义上来说,定海卫隶属於浙江指挥司,而后者是归属蔡克廉这位兵备道副使的。
若是蔡克廉做些手脚,就算陈锐不理会,也能让舟山有些难受。
最简单的,一旦温州有倭寇侵袭,蔡克廉命定海中所出兵,那是出兵还是不出兵呢?
徐渭皱起眉头,万表突然说:“此战大败倭寇,首功当为孤山公。”
徐渭噗笑出声了,衝著万表竖起了大拇指,倭寇侵袭杭州,最大最黑的锅应该是海道副使丁湛来背。
如今大败倭寇,最大的一份功劳就应该让海道副使丁湛来领。
最妙的是,海道副使实际上与兵备道副使一样,本职都是按察副使,所以丁湛与蔡克廉並没有上下之分。
陈锐沉吟片刻,“你亲自去一趟萧山。”
“好。”徐渭一口应下。
陈锐提醒道:“还有其他事。”
“明白。”徐渭点点头。
丁湛不可能拒绝这份军功的,否则功劳落在蔡克廉头上,那锅就只能丁湛来背了。
兵备道副使大败倭寇,而倭寇来袭自然是因为海道副使无能。
虽然没胆子隨军入钱塘,但毕竟是丁湛隨军从寧波至萧山,领这份功劳也在情理之中。
但既然接纳了这份军功,那丁湛就要有所表示-—----比如现在还閒置在海门卫的数十艘战船。
这样的交易,丁湛只要不是傻子,就不会拒绝。
事实歷史上,丁湛为了沿海平定,將数十艘战船送到了汪直手中-—---当时汪直正在剪除海商对手,偶尔擒杀倭寇,將头目交送官府。
“既然说了賑灾流民,那我就不会反悔。”陈锐看向万表:“请万公出面,
购置粮米賑灾,倭寇劫掠民財,但未有大肆抢粮。”
万表一口应下,“杭州四通八达,水运便捷,歷来囤积各类货物甚多。”
钱塘县城內,蔡克廉送走孙宏軾后,面色阴沉的坐在书房內。
其实今日之事蔡克廉只是一次试探,而结果也没有离开他的预料。
仅仅是护卫军初入钱塘,主將未有入城拜见,蔡克廉就有感觉-—----这是个不听话的。
但在前日,蔡克廉遣派人去看过战场,又审讯了被押送回来的俘虏,决计不是杀良冒功。
蔡克廉才觉得或可笼络·这是一支强军施恩不一定能笼络,蔡克廉选择的是试探。
试一试对方的底线,如果陈锐能忍一时之气,那么蔡克廉才会以战功搞赏,
即使將大半的银钱出去,他也不会心疼。
说白了,蔡克廉是想將陈锐当成狗来驯。
而今日之事,让蔡克廉彻底放弃了,舟山护卫军,是自己难以掌控的。
而这,也是文官集团集体排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