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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18文学 > 都市言情 > 红楼芳华,权倾天下 > 第114章 武松斗西门,二娘酸坏眼
  第114章 武松斗西门,二娘酸坏眼
  但见这孙二娘,裹着一身风尘煞气,打头狂奔,两条腿甩开如飞。
  张青和武松两个,一前一后紧追不舍,脚底生风。三人脚下不停,不多时,便撞到了那西门大官人的府邸前。
  只见两扇朱漆大门,高耸得压人,门上碗口大的黄铜门钉,被那西斜的日头一照,迸出万点刺目金光,晃得人眼晕!
  门前蹲着一对汉白玉的狮子,打磨得油光水滑,浑似活物,张牙舞爪,狰狞得要吃人!那玉石缝里,分明浸透了香油,想是日日使上好的猪鬃刷子蘸着香油细细伺候,方能养出这等溜光水滑的皮色,端的富贵逼人,连石头狮子都透着一股子膏粱子弟的骄奢淫逸。
  围墙高耸,青砖砌到顶,密匝匝不透风。墙内飞檐斗拱,层层迭迭,雕梁画栋藏在树影里,更有那亭台楼阁,影影绰绰,一眼竟望不到尽头!七进七出?只怕都嫌他娘的小家子气了!好一个深似海的销金窟!
  “嘶娘也!这鸟毛竟富贵至此!老娘我做人肉包子都不舍得用香油,这厮竟然用来刷石狮子?”仿佛被人当胸擂了一拳。一双吊梢眼,“腾”地燃起两簇幽幽绿火,心窝子里“咚咚咚”擂鼓一般,震得自家耳根子嗡嗡响!
  这得是多少黄的金、白的银?多少绫罗绸缎堆成山?那库房藏在哪处暖阁?守卫有多少?一个个念头如同野草,得了这在她心尖上疯长!她下意识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喉咙里“咕噜”一声——这得剥多少张人皮,剁多少斤人肉,蒸多少屉“好点心”,才能换来这楞多的雪银子?一股子腌臜的贪念混着血腥气,直冲天灵盖。
  张青也被这豪奢震撼,但他到底是个有算计的。一双贼眼如蛇信子般伸缩,反复在高墙、紧闭的朱门、门房内隐约晃动的家丁身影上刮过,掂量着深浅火候。
  孙二娘狠狠捅了张青腰眼一下,下巴朝西门府努得几乎要脱臼,嘴角咧开一个无声的笑容,眼神炽热得能融化金子!那意思再赤裸不过:肥羊!天字第一号的买卖!
  张青与她多年,俩人贼眼一碰,如干柴遇了火星,心领神会,微微颔首,眼神一换已然对答了一轮。
  一个说:眼下武二兄弟要寻仇,正是浑水摸鱼、趁火打劫的好时节……
  另一个他眼神如淬了毒的针尖,飞快回复:稳住!看风色,相机行事!
  却在此时朱漆大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只见一群青衣小帽的家仆鱼贯而出,分列两旁,垂手侍立。打头出来的,正是西门庆西门大官人。但见他一身时新锦缎直裰,腰束玉带,头上金冠映日生辉,端的是一表人物,风流俊俏。
  孙二娘一眼就瞅准了这人群里最光鲜、被众星捧月般簇拥着的正主儿,至于旁边跟着谁,早被她抛到九霄云外!她平生最恨的,就是这等油头粉面、仗着张好皮囊勾搭女人的小白脸!再加上如此多家财,只要把他拿住,随便一绑,便是万贯家财入手,那股子滔天的垂涎和悍匪的凶性瞬间爆发!
  “呔!西门庆狗贼!”孙二娘一声尖利刺耳的断喝,如同夜枭嘶鸣,震得门前空气一滞!话音未落,她人已如母豹般蹿出,五指成爪,带着一股腥风,直抓西门庆那张俊俏却令人憎恶的脸!目标明确——先撕了这张脸皮泄愤!
  西门大官人正把玩着手中的银子,电光火石间,那捻着银子的手指一搓,手腕子滴溜溜一转!!
  “嗤!”
  一道银光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疾如闪电,直奔孙二娘面门!
  孙二娘瞳孔骤然收缩!却未料到西门庆还有这手,也看不清是何暗器,仓促间只得硬生生收住攻势,猛一偏头。那粒碎银擦着她耳畔呼啸而过,兀自嗡嗡震颤!
  “直娘贼!挨千刀的泼才!敢暗算老娘!”孙二娘惊出一身暴汗,更是羞怒交加,一双泼妇眼珠子恨得滴血,暴跳如雷!她落地时脚下不稳,一个趔趄,稳住身形便要再次揉身扑上,那一双爪子,恨不能立时将西门庆生吞活剥,拆吃入腹才解恨!
  张青见眼见自家这母大虫吃了暗亏,心头一紧,也顾不得许多,立刻抢步上前,身形如那偷鸡的黄鼠狼,悄没声息便扑向西门庆侧翼,欲行夹击。
  “休得伤我师弟!”一声清越断喝响起!只见那少年岳飞反应奇快,在张青动的瞬间,他身形已如灵猿般斜跨一步,不偏不倚,正正挡在了张青、孙二娘与西门庆之间。
  他右手闪电般探出,抓起旁边家丁手中一根齐眉长棍,手腕只那么轻轻一抖!“啪!”一声脆响!那柔韧的长棍仿佛瞬间活了过来,化作一条刁钻的灵蛇,虽无锋芒,却精准无比地左右一点,抽向张青探出的手腕脉门,扫向孙二娘正待发力抓挠的手肘麻筋!棍法又快又刁,带着一股子刚柔并济的巧劲儿,不求立时伤筋动骨,只为封住去路!
  张青和孙二娘万没料到这半大少年身法如此滑溜,手法如此老辣刁钻!两人心头一惊,齐齐缩手撤步,那凶狠的攻势,竟被这看似轻飘飘、实则蕴着内劲的一棍给生生拦了下来!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这棍子抽出来的风,都带着股子逼人的煞气!
  张青、孙二娘四目相对,彼此眼中都闪过一丝惊骇!这少年郎…好俊的身手!只怕…只怕自己夫妇两个捆一块儿,也未必能在他手下讨得便宜去!
  此时武松已赶到,看见张青和孙二娘为自己报仇,竟被一少年拦下,一点酒气上头,怒火更炽,一眼到西门庆,眼中再无旁人,哪里还管什么三七二十一?身形猛一矮挫,另一只醋钵大的铁拳,早已蓄满了开碑裂石的千钧蛮力,裹着腥风,照准西门庆那张粉脸,狠狠轰了过去!
  然而,这一次,他的拳头未能递到西门庆身前。
  一只骨节分明、沉稳有力的大手,仿佛凭空出现,轻轻搭在了武松的手腕上。那手看似随意一拂一带,一股沛然莫御的柔和劲力瞬间涌来,如同泥牛入海,竟将武松那足以开碑裂石的刚猛拳劲悄无声息地消弭于无形!
  武松只觉自己足以撼动猛虎的力量,撞进了一片深不可测的渊海,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一股子寒气“嗖”地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他心中大骇,猛地抬头,欲看清是何方高人阻拦。
  只见眼前立着一位老者,面容枯槁沉静,一双眼睛却深邃得如同古井,浑浊得瞧不见底儿。方才那轻描淡写化去他惊天一拳的动作,在这老者做来,竟如拂去衣上微尘般轻松写意。
  “是…是您老?!”武松脸上那股子能烧穿房梁的暴怒,霎时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震惊和难以置信!那熊熊燃烧、恨不得焚尽一切的怒火,如同被一桶带着冰碴子的井水兜头浇下,“滋啦”一声,连烟儿都没冒就熄灭了!!
  这老者,正是当年在街头点拨过他几手拳脚、却嫌他性子太野不肯收为入室弟子的老教头——周侗!
  “扑通!”
  武松没有半分犹豫,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头颅深深低下,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惶恐和恭敬:“师…师父!徒儿武松鲁莽!实不知师父您老人家在此!冲撞了师父法驾,罪该万死!”他心中懊悔万分,只顾着寻仇,竟完全没留意到恩师也在场。
  旁边那张青、孙二娘两口子,直勾勾瞪着那须发皆白的老头儿,两张脸皮子都惊得变了颜色,好似白日里见了活鬼。
  这两口子在十里坡开黑店,剥人皮、剔人骨,甚么血腥勾当没见过?眼光毒辣冒烟。此刻一见那武二,竟像个孝子贤孙般直挺挺跪在那老头儿跟前,连眼皮都不敢抬,夫妻俩心下便知不妙——这老儿绝非等闲!
  两人急忙虚晃一招,眼见西门府上那些如狼似虎的家丁正围拢上来,赶紧跳出与少年岳飞缠斗的圈子。孙二娘尖着嗓子喊了声:“武二兄弟,风紧扯呼!”话音未落,两口子已如狸猫般向后窜出丈余。他二人更是背脊贴墙,四只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浑身筋肉都绷紧了,只死死盯住场中动静。
  “莫喊我师傅,当日我已说过,你我二人师徒缘浅。”周侗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武松,眉头微蹙,沉声道:“还有,你如此狂躁,所为何来?”
  武松不敢起身,依旧跪着,猛地抬手指向西门庆,悲愤填膺地控诉道:“师周前辈容禀!这西门庆,禽兽不如!他…他仗势欺人,强抢了我大哥未过门的妻子潘金莲!坏我兄嫂伦常!”
  西门大官人闻言,不慌不忙,反将手中那柄洒金川扇“唰”地一声抖开,慢条斯理地借着风笑道:“那潘家娘子,分明是张大户感念我平日帮衬,心甘情愿赠予我的!白纸黑字,中人画押,岂容你红口白牙污蔑?”
  “放屁!”武松勃然大怒,几乎又要跳起,,脖颈上血管根根暴起,“那张大户早蹬腿咽气,死得骨头都化灰了!死无对证,自然由得你这贼厮信口雌黄,把黑的说成白的!”
  大官人轻笑不止:“张大户虽故,其遗孀余氏尚在!她可作证,此事千真万确。更何况,”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此事还有本县贺千户大人可以作证!当时他亦在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倘若还是不信,张大户府上那些管家、小厮、婆子,有一个算一个,你尽管拉来问!看哪个敢说半句虚言?。”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说完大官人语气陡然加重,话锋一转:“武松,你无凭无据,仅凭臆测便行凶伤人,眼中可有王法?倘若不是我师傅师兄在此,我岂不是命丧你手!”
  什么?
  师.师傅?
  凭.凭什么?
  武松恍若被掐住了脖子,声音都变了调,下巴惊得几乎要脱臼掉在地上!他浑身僵硬,连挣扎都忘了,只剩下满眼的难以置信和骇然!
  周侗缓缓开口,声音并不高亢,却如同浸透了寒冰的钝刀,每一个字都冰冷刺骨,清晰地砸在武松心头:
  “混账东西!”
  仅仅四个字,却带着千钧之重,让武松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颤,头垂得更低了。
  “你眼里,可还存着半分规矩体统?心中,可还有一丝对律法伦常的敬畏?”周侗的声音愈发低沉冷冽,“方才那一下杀招,若不是老夫在此拦着,你这孽障,是不是就想要要在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逞你那匹夫之勇,不分青红皂白一拳将他毙于当场?嗯?”
  最后一个“嗯”字,尾音微微上扬,带着质问和失望。
  这失望的语调恍若万刀剐骨,比鞭他棒他还难受,武松那对铁拳死死抠住冰凉的地皮,指节都挣得发了白。
  周侗的声音不大,却如刀子一般,穿透武松低垂的头颅,直刺其灵魂深处:“你那拳头有多大分量,自家岂无分晓?碎石裂碑,开膛破肚,在你不过是举手之劳!若方才那拳打实了,庆官此刻焉有命在?你武二倒是图个一时痛快,可曾思量过后果?逞胸中恶气,可曾将王法纲常、天理人情,置于心头秤量过半分?”
  武松跪在冰冷地上,只觉得一股子寒气,毒蛇也似,从尾椎骨“嗖”地窜上天灵盖,满肚子烧酒登时化作冷汗,从十万八千个毛孔里喷涌而出,把件贴肉的汗衫子溻了个精湿透亮,黏黏腻腻贴在脊梁上。
  周侗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痛切,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雷霆之威,震得人耳朵嗡嗡:“武松!你这身蛮牛力气,悍戾之气!与那街市上撒泼打滚、只为争个鸡毛蒜皮就敢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蠢夯泼皮,又有甚么两样?!不过是披了张人皮的莽兽!”
  “你道我当年看你神力,为何单单传你拳脚,却不肯收你做个真传徒弟?”周侗的目光锐利如刮骨钢刀,仿佛要将武松那点遮羞的皮囊都片片剥开,“所惧者,便是你骨子里这股子遇事不过脑、只凭胸中一口戾气、动辄便要取人性命的暴烈根性!如那没笼头的野马,不辨方向,只知践踏!”
  周侗的声音斩钉截铁,字字如钉,楔入武松心坎:“怕的就是今日这般光景!怕你这身本事,非但不能做个行侠仗义的豪杰,反倒成了惹祸的根苗、杀人的凶器!匹夫之勇,算个甚么?不过是惹人耻笑的莽夫!”
  “力者,若无那仁义之心做缰绳勒着,若无那明辨是非的脑子驾驭着,便是那决堤的洪水、脱缰的野驴,害人害己!今日之事,若非我在此,你武二便是那洪水!便是那野驴!”
  “你口口声声要替你大哥讨个公道,结果呢?公道就是如此蛮不讲理?公道就是如此没讨着,自家倒先成了杀人凶犯?这便是你心心念念要的‘公道’?!”
  周侗的每一句话,都似那沉重的鼓槌,狠狠擂在武松心窝子上。他跪在那里,铁塔般的身躯竟筛糠似的抖起来,一张脸先是憋涨得如同猪肝,继而褪尽血色惨白如纸,最后只剩下死灰也似的颓败,恨不得寻条地缝钻进去。
  那两只铁拳紧攥着,指甲早深深掐入肉里,掌心渗出血丝,洇红了拳面,他自己却浑然不觉。师父这番话,将他引以为傲的千斤神力批驳得如同狗屎,更将他那看似刚烈的复仇心肠,活脱脱剥成了没脑子的莽夫蠢行。
  一股子滔天的悔恨,混杂着从未有过的迷惘,兜头盖脸将他淹没,只觉天旋地转,连那地上的青石板都硌得膝盖生疼。
  西门庆立在落日影里,手里一把洒金川扇儿,只悠悠地摇着。扇底风过,吹动他鬓边几缕发丝,更衬得脸上似笑非笑,一团和气。他慢条斯理开言道:
  “师傅,且息雷霆之怒。常言道‘得饶人处且饶人’,想这位武二兄弟也是条血性汉子,一时莽撞。如今他既低了头,想必心头也知悔了。您老人家高抬贵手,千万别一掌拍死了,徒儿我向您求讨个情,便饶过他这一遭儿罢?”
  武松听得此言,心头猛地一热,如同滚油泼进雪窝里。方才还疑这西门大官人是个奸猾之徒,暗地里使绊子,暗地里作梗,不想竟是个仗义执言的,非但没有落井下石,还雪中送炭!
  自己真是猪油蒙了心窍,狗眼不识真佛,倒似那灯下黑眼人,错将观音当夜叉!一念及此,浑身血都涌上头来,双手急急一拱,喉头哽咽:“西门大官人!多……多谢!此事是我鲁莽,日后定有所报!”
  周侗一愣,心道:“老夫也没说要把他如何?更遑论一巴掌拍死取他性命。”
  西门庆话音方落,手腕子只一抖,“唰喇”一声,把那洒金川扇儿收得铁紧,脸上浮起笑意。一双惯会偷香窃玉的桃眼,在场中各人面上滚了一遭,末了,钉在武松脸上,话头子陡地一拐:
  “既然承蒙你道谢,那‘日后’二字就免了,谢仪现结便是,还有,只是……这气嘛,权且消了。可惊吓了我又唬着了我家中娇滴滴的妻妾丫鬟,还污了我的名声,这些街坊路人都看在眼中,这一桩桩、一件件,总得寻个了结处,才是正理!”
  此言一出,满场里登时鸦没雀静。
  那毒日头晒在青石板路上,蒸腾起一股子燥热,裹着汗酸味儿、尘土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四周围观的路人闲汉,自家的家丁奴仆,个个泥胎木偶也似,只敢拿眼角风儿偷觑着场中动静,肚肠里噼里啪啦拨着自家的算盘珠儿,却没一个敢放半个响屁。
  那空气,稠得如同三伏天熬糊了的浆糊,黏黏腻腻,闷得人透不过气。
  周师傅喉头一紧,这场面似曾相似。
  恍然又似被人强按着脖颈认师傅的光景兜头罩下,饶是他经多见广,德高望重,此刻也觉舌根发干,只得暗暗咽了口唾沫。
  “啪嗒!”
  旁边少年岳飞手里的短棍,也惊得脱手坠地。
  这光景,竟然恁地眼熟!似乎在哪见过!
  偏生那武松,是个直肠子通到底的汉子,哪解得这九曲十八弯的肚肠官司?他只道西门庆句句在理,自己确是大错铸成,合该认罚。当下热血“嗡”地一声撞上天灵盖,虎吼一声,震得人耳膜嗡嗡:
  “罢!罢!罢!既是俺武二错了,认打认罚!这一拳,俺便还了你!”
  话音还在热风里打着旋儿,他那醋钵儿也似的铁拳已攥得骨节“咯咯”作响,带起一股恶风!竟不是打向旁人,而是朝着自家那厚实的胸膛,狠命擂将过去!这一下若打实了,就算不死,少不得躺上数月,汤水难进。
  好在西门大官人!眼明手快,觑得真切,手腕只微微一抖——但听“嗤”的一声轻响,一道银光破空飞出,不偏不倚,正打在武松那粗壮的胳膊麻筋儿上!
  “当啷!”
  一件物事跌落尘埃,滚了几滚,停在已悄悄挪远的孙二娘和张青脚边。
  孙二娘低头一瞥——嚯!只见那暗器,竟是一小块雪白锃亮、棱角分明的雪碎官银!在日头底下晃得人眼。
  “我的亲娘诶!”孙二娘一双大眼瞪得溜圆,眼珠子险险要跳出眶来,把大脚丫子一拨,银子偷偷踩在脚下,左右一看偷捡了起来,放在嘴里咬了又咬,“娘耶,真是银子!”
  心头那算盘打得山响,“这西门大官人竟拿这白的银子当暗器使唤?!这杀千刀的鸟毛,该是多大的家私,多厚的油水?!真真儿是银子骚得慌!不是骚人是什么?”
  那头武松胳膊上吃了这一下,酸麻难当,力道登时泄了。他愕然抬头,铜铃般的虎目里尽是茫然不解,直愣愣瞪着西门庆:“你……你这是何意?”
  西门庆“唰”地又展开扇子,慢悠悠摇了几摇,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武都头,武好汉!且慢些!你这拳头金贵,打坏了自家身子骨,岂不可惜?再说了……”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眼波流转,一闪而过,“咱们这赔偿的账目,还没掰扯清楚,你就这么一拳下去,岂不成了糊涂账?”
  武松浓眉拧成疙瘩,沉声如雷:“怎的?我打你一拳未曾着实,你毫发无伤,如今俺实打实还你一拳,还不能作数?哪里糊涂?”
  “那倒不是,”西门庆扇子摇得愈发悠闲:“只是账目未清,你这一拳,岂不白挨了?这一拳是还我了,但我还有加码!你如何还我?”
  武松一愣:“何为加码?”
  大官人笑道:“倘若……我西门庆大发慈悲,再还你一个‘嫂嫂’呢?”
  那还你一个嫂嫂,“嫂嫂”二字,被他咬得又轻又飘,活像一根蘸了蜜的鹅毛,搔在武松心尖最痒处。
  武松正自鼓荡气力,被他这一架一阻,又听了这没头没脑的混账话,满腔子悲愤豪勇,登时僵在半空,上不去也下不来。
  他瞪圆了一双虎目,浓眉几乎倒竖,那张英武的脸上,只剩下大写的懵懂与茫然,直勾勾盯着西门庆那张近在咫尺、笑意吟吟却又深不可测的脸:
  “啥……啥意思?你给俺说个明白!”
  西门庆只笑而不语,那笑容深处,仿佛藏着无数条曲里拐弯的幽径,令人莫测其深浅。场中静得怕人,都等着西门大官人揭秘。
  “意思嘛……”西门庆终于慢悠悠开口,扇子尖儿虚点着武松,“我若发个善心,替武大郎寻上十个八个顶尖的媒婆,备下八抬大轿、凤冠霞帔,给你那亲哥哥,正经八百娶一房娘子。身家清白,书香门第,胯大臀后,好生好养!”
  “保管一年半载,给你武家添丁进口,从武三武四生他个武八,武九,武十一!一群小崽子围着你叫‘亲叔叔’……武二,你且说说,这份大礼,你该如何谢我?光还我这一拳……怕是不够分量吧?”
  武松听了西门庆这番言语,真如被一盆滚油浇在顶门上,又似被塞了一团乱麻在心窝里。他偌大一条汉子,竟似泥塑木雕般,直愣愣杵在当地,足足有半盏茶的功夫。一时间思绪万千。
  他眼前恍惚晃过哥哥武大郎的身影——那矮矮墩墩、三寸丁谷树皮的身子骨儿,整日里挑着个沉重的炊饼担子,走街串巷,受尽那些泼皮无赖的白眼和市井闲汉的嘲弄。
  哥哥那老实巴交、遇事只会缩头忍让的模样,活像只受惊的鹌鹑。武松心窝子里猛地一抽,疼得紧。他自幼没了爹娘,是哥哥武大,用那副孱弱的肩膀,挑着炊饼,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积攒,像燕子衔泥般把他这莽撞的兄弟拉扯大。
  他武二前些年只知道逞凶斗狠,浑浑噩噩,惹是生非,哪次不是哥哥腆着老脸,赔着小心,甚至挨着拳脚,跪在地上哀求去替他收拾烂摊子?哥哥那懦弱里藏着的,是对自己天大的恩情!
  他也曾发过狠心,要存下俸银,替哥哥寻一房知冷知热的娘子,好让武家香火有继,让哥哥后半生有个依靠。
  可叹他武二,空有一身力气,却是个不会算计的莽夫。前些年荒唐度日,囊中空空如也;好不容易在阳谷县得了个都头的差事,刚攒下几两散碎银子,还没捂热乎,就因一时看不过眼去,性子一起,拳下不知轻重,打伤了那文书!如今是生是死尚且不知,自己眼看就要成了逃难避祸的流犯!
  想到此节,武松心头如同压上了千斤巨石。自己这一逃,山高水长,生死难料,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到那苦命的哥哥。留他一个人在清河县,越发老去,受人欺凌,那矮小的身影在武松脑海里愈发显得凄凉无助。
  倘若……倘若真如这西门大官人所言?八抬大轿,书香门第,好生养的女子……哥哥那半辈子受的苦楚,岂不是一朝得解?
  武家香火有继,祖宗坟前青烟袅袅,他武二便是即刻死了,在九泉之下见了爹娘,也能挺直腰杆,无愧于心!这念头一起,便如野草疯长。再想到那些小侄子围着自己莫说武三武四,巴不得武十三,武十四.
  “罢!罢!罢!”武松猛地抬起头,他对着西门庆,抱拳当胸,声音洪亮,带着几分市井草莽的干脆与认命:
  “西门大官人!你是个有手段、有担当的人物!今日这话,俺武二听明白了!你说如何,便如何!只要能让我哥哥有个安稳着落,给俺武家续上香火,俺武二水里火里,绝无二话!这身子,这拳头,任凭大官人差遣便是!”
  大官人听了武松那番决绝言语,脸上那笑意愈发深了,眼光在武松那雄壮的身躯上打了个转,心里早已拨响了如意算盘。他“唰”地一声合拢洒金川扇,用扇骨轻轻敲着自己掌心,慢悠悠道:
  “武都头果然是个爽快人!快人快语,正合我意!不过嘛……”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几分施舍般的宽厚,“也不用你水里火里那般凶险。我西门府上家大业大,正缺个能镇得住场面的护院丁头,护佑我一家老小和这偌大宅院平安周全。这差事,轻省体面,月例银子管保比你那都头俸禄只多不少!况且——”
  他向前凑近一步,声音压得低了些,却字字清晰,如同撒下一把诱人的饵料:
  “——我也不要你签那卖身的死契!十年为一期,一签一算!每个月发你的薪资扣下七成,十年之后,你武二若是想走,天高海阔,我西门庆绝不强留!扣下的薪资足数给你,如何?这条件,可还入得你武二兄弟的眼?”
  西门庆说完,好整以暇地摇着扇子,只等武松纳头便拜。
  岂料武松听了,那张英武的脸上非但不见喜色,反而泛起一阵浓重的苦笑,蒲扇般的大手摆了摆,竟自摇头。
  西门庆眉头倏地一挑:“嗯?武都头,这……莫不是嫌我西门庆庙小,容不下你这尊真神?还是信不过我西门庆的承诺?”
  武松重重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英雄末路的萧索:“西门大官人言重了!俺武二岂是那等不识抬举之人?只是……”
  他顿了顿,虎目望向远方:“只因俺在阳谷县看不过小吏欺负寡女,一时失手打伤了人!那厮……那厮还是个管着机要文书的吏员!如今是死是活,俺全然不知!”
  “只怕此刻,俺武松的名字,早已上了官府的缉拿榜文,成了那插翅难逃的通缉要犯!俺这身份,就是个行走的火炭,走到哪里烧到哪里,若是连累了西门大官人的府邸清誉,俺武二……担待不起!”
  此言一出,武松却听到对面大官人连声大笑。
  “哈哈哈!我当是什么泼天的大事!”大官人“唰”地一声收起扇子指阳谷县的方向:“你只管在我这西门府上安心住下,签下文书!阳谷县那边,自有我去料理!”
  “当真?此话当真?”武松闻言,如闻惊雷炸响!那困扰他多日、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刃般的官司,竟被西门庆如此轻飘飘地一句带过?
  巨大的惊喜如同狂潮般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疑虑和悲壮!他猛地抬头,虎目圆睁,那里面迸发出的狂喜光芒,几乎要刺破周遭凝滞的空气!这哪里只是条生路?这简直是给他武二,更是给他哥哥武大,铺了一条金光大道!
  “好好在这清河县待下便是。”西门庆含笑点头,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武松“噗通”一声,竟然双膝跪地,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抱拳过顶,声音激动得发颤:“西门大官人再造之恩!武二……武二粉身碎骨,难报万一!这护院丁头一职,俺武二……干了!以后倘若有谁不经通报想进这西门大宅,便从俺尸体上跨过去。”
  这天上掉下来的泼天富贵与安稳,莫说是武松这待罪之身欣喜若狂,便是他身后不远处一直竖着耳朵偷听的张青和孙二娘夫妇,此刻也看得眼珠子发红,心肝儿都酸得拧成了一团!那滋味,比生吞了十斤黄连拌醋还要酸涩难当!
  这满天下飘着的绿林好汉,有几个是天生就想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活的?十成里有九成九,都是被这狗日的世道逼得没了活路!要么是吃了冤枉官司,家破人亡;要么是田地被夺,衣食无着;
  如自己这对夫妻一般,除了这把子力气和几分狠劲,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识不得几个大字,做不来精细营生!又无一技傍身!除了这刀口舔血、提心吊胆的勾当,不杀人劫财还能干啥?
  倘若想找个像西门府这样泼天富贵又根基深厚的人家投靠?
  嘿!人家大门大户,眼睛亮堂着呢!谁肯收留这些来历不明、手上沾血、仇家遍地的‘好汉’?只怕前脚进门举家欢天喜地,后脚就是月黑风高杀人夜!被这些好汉全家给劫富济贫了!
  孙二娘只觉得自己那对大胸子都闷得慌,自己在这十字坡上,起早贪黑,干的什么营生?白天里笑脸迎客,装得比菩萨还慈;黑夜里磨刀霍霍,剥人比剥葱还快!图啥?不就图几个安身保命的银子?不就盼着哪天攒够了本钱,洗了这身腥气,寻个安稳去处。
  她那对眸子,此刻瞪得溜圆,死死盯着武松那宽阔的后背,又死死盯着西门庆那张春风得意的脸,仿佛要把这两人的福气都吸过来似的。她掐着张青胳膊的手愈发用力,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声音从牙缝里丝丝挤出,带着一股子浓得化不开的酸气:
  “这……这武二,真真是祖坟冒了青烟,不,是着了天火!你听听!护院丁头,听着多体面!不签死契,来去自由!十年一签,期限分明!还有‘月例银子’!更别提……”
  “那西门大官人金口玉言,要替他‘料理’那要命的官司!这……这哪里是找个东家?这分明是认了个活祖宗!掉进了蜜罐子,还是金镶玉的罐子!往后啊,吃香喝辣,穿绸裹缎,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我的天老爷啊……这泼天的富贵,咋就……咋就砸他头上了!他这一拳打出去,倒打出个金饭碗来!”
  张青被她掐得龇牙咧嘴,却顾不上疼,一双眼睛也黏在武松身上,喉结上下滚动,狠狠咽下口唾沫,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娘子,小声些!莫让人听见!唉……谁说不是呢!这世道,真他娘的不公!”他搓着粗糙的、沾着泥灰和隐约血腥气的大手,压低声音,语气里充满了自嘲与苦涩。
  他这娘子说了一大堆,无非就是‘安稳’二字!
  可对自己这号人来说,比登天还难!”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羡慕、嫉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倘若可以的话,谁想在这绿林道上刀头舔血!谁又愿意睡梦里都得攥着刀把子,听见马蹄声就心惊肉跳!谁不想下半辈子能像个人似的活着?不用再闻血腥味,不用再怕官差锁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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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