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一波再起,黛玉之始
武松闻听此言,心头那悬了许久的千钧巨石“轰隆”一声坠了地,一股子虚脱般的轻快直冲顶门,四肢百骸都酥软了。他闷雷也似应了一声:“是!”
这声调里竟透出几分他自个儿都记不清年月了的松快,连日来积压对前路的迷惘,对官司的惶惑,对武大的愧疚,仿佛真被西门大官人这轻飘飘一句话给拂尘般扫尽了。
他忙不迭站起身,乖觉地退到西门庆身后,垂手侍立,活脱脱一头收了爪牙的猛虎。
恍惚间,眼前已见着自己领了沉甸甸的月钱,买上一大包油纸裹着的、喷香甜腻的糕饼果子,武大郎生的那帮半大孩子围着他,雀跃着“叔叔”、“叔叔”乖叫个不休,嘴角便不自觉地咧开,露出个近乎呆傻的痴笑,方才那股子要噬人的煞气,早丢到了九霄云外。
西门大官人眼角余光扫武松,指间那柄洒金川扇的扇骨无声地捻动摩挲着,他转向远处街角那对绷得如同满月弓弦的男女,脸上堆起和气的微笑,扬声招呼道:
“二位好汉!何必在远处吃那风吹日晒的苦头?瞧瞧武二兄弟,何等明白晓事!西门府上正缺这般好身手。何不过来一同做个护院头目?酒肉管够,月钱丰厚,强似你们街头漂泊、餐风露宿百倍千倍!”
孙二娘一听“月钱丰厚”四字,那双吊梢眼“唰”地贼亮,真如饿了三冬的狸猫嗅着了腥鱼!怀里那捡到的碎银,此刻还在发烫。
她登时心怒放,脸上堆起十二分的谄媚甜笑,身子已不由自主往前倾,脱口便嚷:“哎哟喂!大官人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你且放心…我夫妻二人定护你.”话未落地,脚已急不可耐要往前凑。
就在她迈出第二步的刹那,旁边一直如石雕般紧绷的张青,猛地探出铁钳也似的大手,死死攥住了她的胳膊,死命往后一拉,那力道之狠辣,孙二娘疼的差点叫出声来!
“蠢婆娘!醒醒你的脑子!”张青的声音如同砂纸磨着生铁,压得极低,却带着炸雷般的惊怒,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脸上.
孙二娘被拽得一个趔趄,胳膊剧痛,泼辣劲儿刚涌到嗓子眼儿要破口大骂,却被张青眼中那从未有过的警惕定在原地!她心头一凛.
晚了!
只听得西门府中传来一声尖锐洞穿云霄的哨响。
他们身后斜街里,那几家看似寻常的铺面,“哐当”一声巨响,紧闭的门板被从内狠狠撞开!数个早已埋伏多时的西门府家丁,如同嗅到血腥的豺狼,凶神恶煞、眼冒绿光地扑了出来!
当先两条精壮汉子护院,手臂奋力一扬!
呼——!
一大片白茫茫、呛人刺鼻的生石灰粉,如同浓雾般当头罩下!瞬间迷蒙了视线,辛辣的气味直冲口鼻,呛得人涕泪横流,眼睛火辣辣地灼痛!
与此同时,另外三四人配合默契,手中猛地抖开数张大网!那网绳粗如拇指,黑黢黢油腻腻,分明是浸透了桐油的牛筋绞成,坚韧异常,带着一股浓重的腥臊恶臭,兜头盖脸,如同巨蟒般朝着张青、孙二娘二人缠绕捆缚而来!
那生石灰粉兜头盖脸,辛辣如烙铁!张青、孙二娘二人眼前登时白茫茫一片,剧痛钻心,涕泪糊了满脸,口鼻如同塞了火炭,呛咳不止,肺管子都要炸开!凭着多年刀头舔血的凶性,两人顾不得眼瞎目盲,凭着直觉就地翻滚,如同被烫伤的野狗,竟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几张兜头罩下的油腻腥臭大网!
西门庆身后的家丁见埋伏落空,发一声喊,如同群狼出洞,挥舞着哨棒、朴刀,凶神恶煞地扑将过来!
张青、孙二娘强忍灼痛,勉强睁开血红的泪眼,模糊中只见人影幢幢。两人心知不妙,拔腿便要往巷子深处窜逃!就在孙二娘脚步刚动的一刹那——
嗖——!
一道刺耳的金色锐响破空而至!一枚沉甸甸、圆溜溜的金丸,裹着恶风,竟如长了眼般,直射孙二娘的后脑勺!那手法刁钻狠毒,分明是要一击毙命!
“婆娘!”张青嘶吼一声,目眦欲裂!千钧一发之际,他根本不及细想,猛地抬起右臂,硬生生迎着那金丸挡去!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脆响!那金丸力道奇大,竟将张青的小臂骨硬生生打得塌陷下去,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弧度!皮肉瞬间绽开,鲜血混着白森森的骨茬子迸溅出来!张青痛得浑身一颤,闷哼一声,豆大的汗珠混着石灰粉滚落,一张脸扭曲得如同恶鬼!
“操他姥姥的暗青子!”孙二娘看得真切,心胆俱裂,泼辣劲儿彻底炸开!夫妻俩同时“呛啷”一声拔出腰间寒气森森的剔骨双刀!刀光泼雪般舞开,带着拼命的狠戾,硬是将冲到近前的几个家丁逼退数步!
趁着这瞬间的空隙,两人转身再逃!然而——
嗖!嗖!嗖!
破空之声再起!竟是数枚金丸,如同毒蜂般从他们背后攒射而来,封死了他们逃窜的去路!目标依旧直指行动稍慢的孙二娘!
“躲开!”张青的嘶吼已带了绝望的凄厉!他竟猛地将身子一旋,如同肉盾般,决绝地覆在了孙二娘身后!
“噗嗤!”“咔嚓!”“噗——!”
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接连响起!
一枚金丸狠狠嵌入张青后腰,打得他一个趔趄!
另一枚正中他左腿膝盖侧面!那膝盖骨应声而碎!张青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左腿登时如同烂泥般拖在地上,再也使不上半分力气!
最致命的一枚,擦着他的额角掠过,却狠狠打中了他左眼!
“啊——我的眼!!”
血光迸现!张青的左眼珠竟被那金丸打得爆裂开来!黏稠的血浆混合着青白的浆液,如同恶心的汁水,瞬间糊满了半张脸!他剩下的右眼死死瞪着,血泪狂涌,整个人如同从血池地狱里爬出的恶鬼,发出断断续续、凄厉到极点的哀嚎!
“当家的——!!!”孙二娘回头目睹此景,只觉得心肝脾肺肾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撕裂!那剧痛甚至压过了石灰灼眼的痛苦,滚烫的泪水混着血水石灰,在她脸上冲出两道沟壑!
她不是没杀过人,不是没见过血,可眼前这为她挡下致命一击、被打得不成人形的,是她那刀子嘴豆腐心、骂她最凶却也最疼她的男人啊!
“走!快走啊!”张青忍住疼痛高喊。
孙二娘发出母狼般的悲嚎,一把架起几乎瘫软、左腿拖地、左眼只剩血窟窿的张青,用尽全身力气往旁边一条更窄、堆满杂物的黑巷子里撞去!
张青沉重的身躯压得她几乎跌倒,她咬着牙,反手将巷口一个卖肉的油腻木案板猛地掀翻,杂物哐当滚落,暂时阻了追兵一瞬,一个缩身转入另一个小巷。
“放下我…蠢婆娘…放下…”张青气若游丝,破碎的喉咙里挤出断续的字句,每说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咱俩…身上背着…多少条人命…被…被西门狗贼…拿住交给官府…就是…千刀万剐…下油锅…一个也活不了,不如跑一个…是一个…”
“放你娘的屁!给老娘闭嘴!”孙二娘架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在黑暗的巷子里狂奔,涕泪、血水、石灰糊了满脸,涕泪横流地破口大骂着哭嚎:
“要死死一块儿!老娘我十六岁在那破草棚子跟了你,一口穿金戴银的福气没享,整日刀里来火里去,被官差撵着跑的跟条狗一样,你敢抛下我走?老娘黄泉路也要撵着你!你给我活着,好好活着,听见没有!”
身后的喊杀声、脚步声如同跗骨之蛆,越来越近!!叫喊声追逐声,甚至还有衙役的喝斥声音。
跑不掉了!!!
张青仅剩的右眼死死盯着身后逼近的光影,又猛地看向身边这个架着他、哭得撕心裂肺、浑身血污狼狈不堪的女人。一股决绝的凶悍和…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他残破的心头!
“滚——!!!”
张青用尽最后残存的所有力气,发出一声炸雷般的咆哮!同时,他那条完好的右臂猛地一推,狠狠将孙二娘搡得向前扑跌出去!
孙二娘猝不及防,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她愕然回头——
只见张青拖着那条废腿,背靠着冰冷的巷壁,仅存的右眼死死瞪着她,那张被血污、石灰糊满的脸上,竟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却带着无比痛楚与…一丝释然的惨笑!
“孙二娘!你这蠢如猪狗、又馋又懒、惹祸精似的丧门星!老子张青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当年瞎了眼,在十字坡娶了你这个扫把星!滚!败家娘们儿!克夫命!害得老子落到这般田地!滚啊!给老子滚得远远的!下辈子投胎,老子宁愿娶头母猪,也离你这扫把星远些!滚啊——!!!给老子滚~~~啊!”
那骂声,恶毒、粗鄙、刻薄入骨,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刀子,在寂静的巷子里回荡,刺得孙二娘耳膜生疼,心口如同被万箭穿透!
就在这恶毒的咒骂声尚未落尽的瞬间——
张青那只握着剔骨尖刀的右手,猛地回腕!那柄平日里不知剁碎过多少骨肉的利刃,带着一道决绝的寒光,精准无比地抹过了自己的脖颈!
“嗤——!”
鲜血如同被瞬间释放的喷泉,猛地从他颈间狂飙而出!溅满了斑驳的墙壁,也溅了几滴在孙二娘呆滞的脸上!
他脸上的惨笑凝固了,身体靠着墙壁缓缓软倒,仅剩的那只右眼,最后望了孙二娘一眼似乎想要把她牢牢记住,里面的凶戾、怜惜、担心、痛楚尽数消散,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空洞,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解脱的复杂情绪。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啊——!!!张青——!你这挨千刀没良心的王八蛋——!!”孙二娘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最终冲破束缚的、如同孤狼泣月般的凄厉嚎哭!那哭声撕心裂肺,穿透了小巷的黑暗。她扑向张青的躯体,牢牢抱住,只顾去捂他那血窟窿眼儿,怎奈那血水滚烫,汩汩地自她指缝里冒将出来,捂了左边右边涌,堵了上边下边淌。
追兵的脚步声和呼喊已到巷口。
孙二娘猛地从地上弹起,如同被抽走了魂魄又被注入了最后一股戾气的野兽!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张青一动不动的尸体,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太多——从十字坡初次相遇他递来的油腻烧鹅,到他掀开自己红盖头时那傻呵呵的笑,再到无数次自己不管怎么大骂他都笑嘻嘻的疼着自己。
他总说“婆娘你歇着,这硬骨头老子来剁!”
他总说“娘子他们都道你丑,却不知你在我心里如西施一般!”
他总说“手咋这么凉?跟冰坨子似的!过来!老子给你焐焐!”
他总说:“下辈子?下辈子老子还找你!省得你这祸害去祸害别人!”
……一幕幕市井的、血腥的、粗粝却无比真实的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她被血泪模糊的眼前闪过。
他临死前骂得那么难听,那么绝情……可她孙二娘,怎么会不懂?这头犟驴,到死都在用最恶毒的话,想斩断她的牵挂,想让她少一分伤心,少一分犹豫,想逼着她独自活下去啊!他连死,都在用这种剜心剔骨的方式,算计着怎么对她最好!
可我不想你死啊!!!!
我宁愿死的那个是我!!!
“张青!你这没良心的王八蛋——!!我操你十辈祖宗,到阎王那里等着我,听见没有!!!老娘我报了仇就来寻你!!”孙二娘发出一声泣血般的嘶吼哀嚎,猛地转身,将所有的悲痛、绝望、愤怒都化作了求生的本能!
她怨恨的朝着西门府方向投了一眼,不再回头,如同离弦的血箭,朝着巷子更深、更黑的尽头亡命狂奔,眼泪奔撒而出!身后,是西门府家丁的呼喝。
她边跑,那嚎啕的哭声却再也止不住,如同受伤母兽的悲鸣,在狭窄的巷弄里回荡,混着血腥气和石灰粉的呛人味道,久久不散……
西门大官人手中折扇轻摇,望着张青夫妇远逃的背影上,身后原本侍立的玳安早就领着在西门府附近巡街的衙役,也追了过去。
一旁的少年岳飞看得热血上涌,侠义心切,几乎不假思索便要拔足追去相助——他虽不知那对夫妇底细,但见官差追捕,本能地便想尽一份力。
可他身形刚动,一只沉稳如磐石、带着千钧力量却又异常克制的手掌,已轻轻按在了他的肩头。
岳飞身形一滞,猛地回头,正对上师父周侗那双深邃如古井、此刻却蕴含着复杂情绪的眼睛。周侗对他微微摇了摇头。
少年岳飞这才止住身子,停步不前。
周侗收回望向岳飞的目光,轻轻拍了拍身边少年岳飞单薄的肩膀,声音低沉:“鹏举,时辰到了,我们走吧。错过这班船,又得在这耽搁几日了。”他说完,目光似无意又似刻意地转向一旁负手而立的西门庆。
大官人拱手道:“师父远行不知何日再聚,徒弟岂有不送之理?就让徒弟亲自送师父去码头,聊表心意。”
周侗缓缓摇头,脸上古井无波,也拍了拍西门庆的肩膀:“送了一程又一程,送得再远,也终有有个渡口别离,送到那天涯海角处,也终究有个转身的时刻,江湖人:酒温时泼地为誓,离别时留个爽快,便已是足足!”
就在这时,“扑通”一声闷响!
只见那武松双膝狠狠砸在冰冷的泥地上,仿佛要将地面砸穿!他高大的身躯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额头重重磕下,一下,两下,三下……咚咚作响!。十几个响头磕完,他整个魁梧的身躯都伏了下去,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泥地,一声不吭。
周侗看着地上那倔强的身影,一声叹息,对着那颗深埋在泥土里的头颅,字字清晰,却又字字如刀:“你,若心里……还认我这个师父…以后便就好生跟着庆官,莫要有别的心思。”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听着他的管束,收敛你那烈火般的性子……做事前时常想着你那的哥哥,比什么都强。”
武松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再次重重地把额头磕向冰冷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一下,两下,三下…
“弟子……知道了!”他声音艰涩,如同砂纸摩擦,“弟子……绝不敢违逆师父教诲……绝不敢有负大官人恩典!”
周侗言罢,携了少年岳飞,师徒二人再不回顾,径自转身,大踏步便走。夕阳熔金,将二人身影拖得老长,印在那青石板路上,直往那运河码头去了,眼看那两道身影便要没入市声人海之中。
谁知那周侗走了约莫半箭之地,脚下忽地一顿。但见他身形凝住,似有千钧重担压肩,沉吟片刻,竟尔又折转身来!步履沉稳,一步步走了回来。
西门大官人疑惑的正要开口。
可不等大官人说话,周侗却是个爽利人,不耐烦虚礼,一摆手,止住了西门庆未出口的话语,从怀中取出一枚温润古朴、刻着踏云麒麟暗纹的玉佩。
他看了看手中玉佩,将它递向西门庆。
“拿着。”周侗沉声说道:“你还有个大师兄,姓卢,名俊义,江湖上混个诨号唤作‘玉麒麟’。如今在河北大名府,也是响当当一方人物,家财万贯,交游广阔。凭此物为信,你二人自可互通书信,彼此也好有个照应,守望相助,互通些个消息有无。”
西门庆眼风在那麒麟佩上一扫,口中连称“不敢”,双手接住。入手温凉滑腻,确非凡品。
周侗看着玉佩落入西门庆掌中,眼神复杂难明。他喉头滚动了一下,略略一顿,声音又沉了几分:
“庆官,我年事已大,知天命久矣,此去一别,你我师徒后会无期…这几日盘桓府上,冷眼旁观。你行事之缜密,谋划之周详,远非……远非你那大师兄卢俊义所能及。他那人是条好汉,却失之刚直,少些弯转,却又是冲锋掠阵的好手,必然遭人觊觎。”
周侗目光如电,直刺西门庆眼底,“倘若……将来万一有个山高水低,你这师兄陷进了死局绝地……庆官,你……你看在老夫这点微末情分的老脸上,务必……伸伸手,拉他一把!救他一救!这便是……老夫临别所托了!收你做徒弟,我周侗不悔!”
言犹在耳,周侗竟不再等西门庆答话,更无半句客套辞别。只见他猛地双手抱拳,对着西门庆便是深深一揖到地!这一揖,动作干脆利落,带着江湖人的豪气,更透着不容拒绝的恳托。
大官人干忙鞠躬回礼,却在这时,只见夕阳的余晖给青石板路镀了层暧昧的金红,西门府那两扇油亮的黑漆大门尚未合拢,忽听得门内一阵裙裾窸窣、环佩零丁的急促声响,紧接着,一个娇怯怯的身影竟如离枝的粉蝶儿般扑了出来!
众人定睛看去,不是别个,正是新入府不久尚带几分懵懂凄惶的香菱!只见她云鬓微松,几缕青丝汗津津地贴在雪白的腮边,一双秋水也似的眸子此刻蓄满了泪,盈盈欲坠。
她先是对自己主子西门庆行了个礼,见到大官人点头允许,这才不顾满地尘土,纤腰一折,“噗通”一声便直挺挺跪在了少年岳飞面前!那青石坚硬冰冷,硌得她娇嫩的膝盖生疼,她却浑似不觉。
“恩人!恩公!”香菱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字字清晰,如同碎玉投珠,砸在这暮色渐浓的街市上,“香菱这条残命,全赖恩公当日搭救,才得苟活!蒙恩公大德,托付于老爷府上栖身,得老爷疼爱!此一去,关山万里,恩公前程远大,香菱无以为报,特来叩头送行。”
她越说越悲,那泪珠儿终是断了线,扑簌簌滚落下来,打在尘土里,洇开小小的湿痕。她伏下身去,肩头耸动,泣不成声。
岳飞呆立当场,想要托起,却男女有别。他低头看着脚下这哭得梨带雨、身世堪怜的女子,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这几日在西门府所见所闻。
“师弟!”岳飞的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金石之音,却也透着一股思虑后的决绝,“我有一事相求!还望师弟答应。今日,便请师弟做个见证!”
大官人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郑重弄得一怔,手中扇子都忘了摇,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哦?师兄但讲无妨。”
岳飞直起身,目光炯炯,指向犹自跪地啜泣的香菱:“此女香菱,身世飘零,孤苦无依。蒙师弟救出,圆我心境,我感激不尽!然,我此去后,必将从军报国,生死未知,从此再难回转此地!”
“今日,我斗胆,愿当着师弟的面,认香菱为义姐!从今往后,她便是岳某在西门府上的一位亲人!万望师弟……做个凭证!”
大官人微微一想,立刻明白了岳飞此举的含义,乐见其成,点头应道:“好!师兄侠义心肠,认下这门干亲,亦是佳话!师弟今日便厚颜做个见证!从今往后,西门府中,自有师兄这份情面在。”
岳飞见西门庆应下,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也不再多言。他再次转向香菱,亦是深深一揖:“义姐……保重!弟,岳飞……去了!”说罢,猛地转身,步履如风,跟上周侗步伐。
须臾间,师徒二人的背影便融入了那渐浓的暮色与喧嚣的市声里,再不回头。
西门庆紧握着那枚温润的麒麟玉佩,望着周侗师徒挺拔背影,久久伫立。
运河之上,官船破开浑黄的浊浪,稳稳前行,目的清河县码头。
舱内,点着上好的沉水香,青烟袅袅,却也压不住舱底渗上来的、混着河水腥气的淡淡霉味。
新任不久的巡盐御史林如海,身着簇新的五品补服,端坐在黄梨木的圈椅中,身姿依旧挺拔,只是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倦怠与沉郁。
他面前的红木书案上,摊着几份刚由长随呈上的文书。皆是盐务上的旧档卷宗,墨迹半新不旧,字里行间却透着陈年的积弊与亏空的窟窿,一笔笔,一桩桩,看得人指尖发凉。
林如海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那“笃笃”的轻响,在安静的船舱里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敲在人心坎上,案头烛火不安地跳跃,将他半边脸映得明,半边脸埋入阴影。
那迭冰冷的卷宗旁,另放着一封书信。信封是上好的玉版宣,印着荣国府独有的缠枝牡丹暗纹,封口处火漆完好,印鉴赫然是贾府史老太君的私章。
这封信,分量远比那堆盐务文书更沉,像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在林如海的心头。
他手中,则是握着黛玉亲笔写来的书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