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何不碎之?
翌日,天光未亮,溟霞山旧山门处已变了模样。
几个个蒲团呈扇形排列,拱卫着一简陋却擦拭干净的木制高台。
白少游行事周全,不仅备好了清心宁神的瓜果,昨日晚间,更主动询问道:“可需弟子安排人手,记录此次讲法要义?”
但陈清当时只是摆摆手,说道:“随心而讲,不必刻意记录。”
白少游应下,却还是召来两名精通丹青的大家,备下纸墨,欲录今日之盛。
陈清知晓之后,并未阻止。
方大螯与曲小鳐最早到来,默默坐在最前方的蒲团上。
他二人名义上是陈清师侄,实则早已视师叔如师尊,是溟霞山最为根正苗红的传承一脉。
紧接着,白少游领着小猴儿安静入座。
这一人一猴是陈清亲自收入门墙的弟子,代表着他这一支的正统法脉。
相比之下,稍后抵达的孙念便显得拘谨许多。
他因祖辈情谊托庇于此,平日总带几分寄人篱下的小心,此刻更是迟疑,但见众人神色如常,纷纷与他点头招呼,这才稍稍安心,寻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
“掌教老爷这门庭,人也忒少了些!”那黑猫不知从何处钻出,跃上一块山石,舔着爪子,目光扫视场中,暗自嘀咕,“这般根基,如何撑得起太一道统?隐星这名号更是不祥!若能劝得老爷回心转意,取回太一符诏,振臂一呼,何愁旧部不云集响应?偏生要守着这清冷山头……”
忽的,它耳尖微动,察觉远处林中有几道微弱气息,似是近日在山中劳作的那些凡人工匠,受了“有缘皆可来听”的感召,正小心翼翼地远远张望。
对于这些人而言,这可是仙人讲法的大机缘,自然不想轻易错过。
黑猫撇撇嘴,心下不以为然:“凡夫俗子,能听得懂什么大道?”忽的,它心中一动,一股源于血脉天生的预感,让其心头一跳,竟是心血来潮!
“咦?这是什么感触,莫非这群工匠的后代中,还真有几分机缘?嗯?”
但不等黑猫细思,它就被林中的一点动静吸引了注意力,将目光投注过去,瞧见了一道一闪即逝的身影。
“嗯?有生人气……是闻讯而来的散修?还是哪家探子?”
它眯了眯眼,却也不甚在意,自来这公开讲法,本就不禁人听,来的人越多,讲法者无形中汇聚的“势”便越盛,对自身与宗门气运亦有裨益,甚至还能助涨自身的道途。
与此同时,山门阵法外围的山林阴影中,一道几乎与树木融为一体的身影悄然伫立。
正是那墨书真人君无涯。
他远远望着那高台,心中暗惊:“此次归来,那陈清的气息竟深渊潜龙,晦涩难测,真是越来越让人看不透了!我看一眼,都觉得心惊,莫非只是出去转了一圈,就结丹了,而且转数境界,还在我之上?”
他越想越觉得当初选择蛰伏于此是步妙棋。
“大劫将至,此地或真是一处避风港。吃点亏算什么,能活下来,便是赚了。”
东方既白,第一缕紫气来时。
陈清的身影无声无息出现在高台正中。
他没有刻意散发威压,但金丹流转间,自然流转间,与这溟霞山的灵气共鸣,气韵涌动中,身后浮现出一座若有若无的浩瀚门户!
轰隆!
整个山脉都震颤了一下,仿佛承载不住这扇门的重量!
众人更是感到重压临身!
陈清稍稍收敛心念,那门影暗淡几分。
众人这才自在几分,躬身行礼:“拜见掌门!”
陈清对众人点了点头,然后道:“今日不讲杀伐神通,不述机巧变化,只言修行之本……”
众人一听,也不失望,毕竟都将此事看做机缘,能得多少,都是造化,又岂有挑剔之理?
陈清也不管其他,徐徐道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溪流淙淙,润入众人心田。
他从最粗浅的呼吸吐纳、气感滋生说起,但每一句皆直指本质,剖析灵气在经脉中运行的细微之理,点破许多弟子平日囫囵吞枣、习以为常甚至谬误之处。
初时,众弟子尚觉平淡。
但听着听着,不少人脸色渐渐变了。
直到日上三竿,基础篇讲毕。
众人如饮醇酒,只是听了些修行的基础法门,身心俱是通畅!
陈清却不停歇,又自基础中延伸出来,从行气周天朝天地之间的诸多事项讲起——
“需知天地有呼吸,万物有节律。尔等吸气时,当存想百川归海,万流汇聚,非是强纳,乃是邀引;呼气时,则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散入四肢百骸,滋养窍穴,而非简单排出浊秽……”
他时而引《大日真炎》中“聚炎成芒,其性烈而不暴”的道理,诠释如何精准控制灵力输出;时而又以《太阴寂灭》中“寂灭非死,乃蕴新生”的意蕴,比喻灵力回环、生生不息的妙处。
甚至信手拈来,以山间清风、林间晨曦、石上流泉等自然景象作比,将纯阳之活泼、太阴之幽冷等道途意蕴,阐述得生动形象,易懂易记。
台下众人越听越是入神,许多平日修炼中模糊不清、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关窍,竟在这平淡的讲述中豁然开朗,仿佛堵塞的河道被疏通,浑身气机都活泼流转起来。
方大螯、曲小鳐全神贯注,眼中异彩连连,竭力记忆感悟,周身灵气不自觉随之运转。
白少游则是取出玉简,飞快记录,时而蹙眉深思,似在印证自身所学。
孙念初时还有些拘谨,渐渐听得入神,身上那点自卑忐忑悄然化去,眼中只剩求道的赤诚。
小猴儿也人立而坐,抓挠的动作早已停下,身上淡金毫毛无风自动。
那远处的凡俗之人听着陈清所言,越发感到高山仰止,虽无立竿见影的提升,但心境眼界,却为之大开。
然而,这番话落在某些存在耳中,却不啻于惊雷贯耳!
那黑猫早已忘了舔舐爪子,一双碧瞳瞪得溜圆:“喵了个天尊的!掌教老爷这分明是试着拆解天地运转的纹理!以金丹之身,行元婴之事,开始为熔炼‘天地之相’入景做准备了!他结丹这才几天功夫?”
远处林荫深处,君无涯更是眼角狂跳,倒吸一口凉气,险些泄露了自身气息:“他竟已开始梳理自身所学,调和道途意境,窥探天地法理,为那元婴八景做铺垫了?那肯定是已经结丹了!此子的悟性和底蕴,简直可怕!还有他身后那道门影,只是看着就觉得心惊胆战,到底是什么神通?”
想着想着,他心念急转:“这溟霞山,到底是怎么养出一个这样的人物!那周元靖到底是何方神圣?莫非他的死并非寻常,内里还藏着什么隐秘?是否该探查一二?”
几乎是在这同时。
更远处,在那山崖密林的遮掩下,几道隐晦的妖气波动不已。
正是那占据了几座侧峰,被白少游“劝迁”的妖类。
为首的乃是一头通了灵智的黑熊精,身旁跟着一只蛇妖和一只猿妖。
他们本是不忿,知晓这山中主事人最近归来,欲来探探底细,但此刻陈清讲法的道音随风传来,初时还不以为意,但听着听着,竟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全部心神,忘了此来的初衷。
几息之后,黑熊精粗犷的脸上满是痴迷;蛇妖眼珠转动,拼命记忆理解;那猿猴更是抓耳挠腮,时而蹙眉苦思,时而咧嘴恍然,急得原地打转。
他们修行年岁不短,但多是靠本能吞吐日月精华,或得了些残缺传承,何曾听过如此系统而高屋建瓴的“大道根基”阐述?
听着听着,几个老妖心中那点因让出峰头而生的怨气,早已烟消云散。
蛇妖更忍不住道:“熊老大,听这位溟霞山君讲道,好像比咱们窝在洞里瞎琢磨一百年都有用!”
猿妖抓着一把毛发,急道:“是啊是啊!俺感觉俺瓶颈都快松动了!早知道听道这般好处,还守那破山头作甚?让了!让了!只要能让俺时常听得这般讲道,让俺把洞府搬去山脚都成!”
黑熊精深吸一口气,眼中挣扎尽去,化为决然,低吼道:“噤声!这位爷是真有大道行的!先前是俺们眼皮子浅了!这山头,让得不冤!不仅要让,日后咱们还得恭敬些,说不定……说不定还能求得更多指点!”
言罢,三妖再无半点杂念,屏息凝神,将全部心神都投入到那随风而来的道音之中,恨不得将每一个字都刻入骨髓里。
高台上,陈清似无所觉,依旧娓娓道来,身后那虚幻门户若隐若现,仿佛有无尽道妙在其中生灭轮转。
他今日所言,既是传道,亦在梳理自身所学,为下一步做着准备。
讲法持续了整整一日。
日落月升时,陈清声音方歇。
他看了一眼如痴如醉的众人,心念一转,看到了远处林中的几个工匠,以及更远的君无涯、三妖等,心有所感,似隐隐捕捉到了某种脉络。
“我溟霞山的隐星门一脉,似会自今日开始,有所变化,只是仅用本能来推算,难免有所偏差,果然必须尽快寻得一部上品推算法门来做自身补充,只是不知该从哪个途径入手,残卷阁、玄卷阁,还是梦中仙朝……”
他在现世与梦中,也见过、看过不少推算法门,但都只是寻常法门,有着局限性。
想着想着,陈清就道:“今日所讲,便是尔等机缘所在,且好自参悟吧。”
话落,他不再多言,身子一晃,便如云气般消散于传法台上,只留下台下仍沉浸于道韵余味的众人,久久无人离去。
黑猫舔了舔爪子,难得没有聒噪,碧瞳中闪过复杂神色,低声嘀咕:“喵!今日之讲,可谓给这小宗重塑了根基,拔高门中弟子的心志,更埋下了机缘种子,倒有几分开派祖师的气象,明明是我家太一道宫的掌教传人!怎的在这哺育起隐星之门了?”
很快,众弟子、三妖、几个凡俗之人,先后惊醒过来,然后见着那空空如也的高台,一个个怅然若失,但很快重新振作下来,因为他们已明晰了自己的前路!
陈清已回到静室,盘膝坐下。
此番讲法,于他亦是梳理自身所学的过程,此时心神澄澈,气机圆融,更得了不少道痕。
他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月色。
“指明了他们的前路,接下来,便是在梦中走我的路了。”
仙朝纪,九千零七十年。
静室之内,李清盘膝闭目,气息隐隐与周遭天地共鸣。
门外,冰言妙斜倚石墙,一双冰眸如寒星,冷冷盯着对面的参玄公与十二皇子徐文纪,一副护法模样。
参玄公抚须苦笑:“冰丫头,何必如此戒备?老道实是一片诚心!李道友非常人,但金丹九转之后,方见真章,元婴之境,非力之积,乃道之择!择何等‘天地之景’熔炼己身,关乎未来能触及何等高度的天地根性!此中关窍,非底蕴深厚之古宗,难有完整传承指引,隐星宗虽强,毕竟年浅,老夫恐李道友明珠暗投,空耗天赋,惜哉!”
他话中虽对“李清”很是推崇,但依旧有着几分对自家宗门传承的矜持与自负。
恰在此时——
“嗡!”
静室内,一股意境蓦然荡开。
窗外流云微滞,院中古树叶落无声,仿佛天地都在这一刻有所感悟,为之释然。
参玄公脸上的从容一变,扭头看向静室:“道途自明,天地交感之象?!他这自己闭关异常,便堪破了道途前路的方向,明晰了元婴之景的玄妙?这怎么可能!纵是百族纪、问道纪时,能有此顿悟者,也寥寥无几!”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从窗外传来——
“当真令人惊叹!这等本事,着实令人叹为观止!这一趟没有白来!”
“谁!?”
屋中之人个个色变。
“吱呀——”
这时,内室的房门无风自开,李清缓步而出,他并未看向参玄公等人,而是望向窗外。
月华之下,一道高挑身影立于月光与阴影之间,宽大披风被夜风吹得猎猎飞舞,周边有火光、水流、厚土、金芒、乙木虚影,流转不定。
他也在看着陈清。
“不愧是被仙朝屡屡关照,却愈战愈强的人物!本以为你初入九转,尚需时日打磨,寻觅己道,不想竟快至如斯!再加上你那无视玉京律令的诡异手段……果然是我要找的人!”
“阁下是谁?”李清目光微凝,从此人身上感到一股天地五行极深掌控的气息。
“我是谁?”这神秘来客低笑一声,带着几分不羁与狂傲,“我是谁并不重要,倒是你,李道友,你纵横北地,剑斩元婴,因此拂逆玉京,被他们以势压人,以权谋私,动辄以亲族、宗门胁迫!这等腐朽之地,这等蝇营狗苟之辈主宰的乾坤,你不觉得憋闷?不觉得……该打碎吗?”
说到此处,他向前踏出一步,周身五行真意轰然勃发,搅动夜空,语气陡然激昂:“何不随我走!吾等联手,砸碎这潭死水,另辟一番天地新气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