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侯府,清竹苑。
陈锋这一觉睡得极沉,仿佛要將贡院三日耗去的心神骨血,一次性睡回来。窗外日头由东至西,光影在室內悄然挪移,他也浑然不觉。
直至夜幕再次降临,屋內彻底暗了下来,他才被腹中强烈的飢饿感唤醒。
眼皮沉重地掀开,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床帐顶,鼻尖縈绕著乾净被褥的清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食物的香气。
他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喉咙干得发涩。
“夫君,你醒了?”
一直守在外间榻上的林月顏立刻听到了动静,端著一盏温水,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她脸上带著温柔的喜色,眼底却有著未曾休息好的淡淡青影。
陈锋就著她的手,一口气將温水饮尽,乾渴的喉咙才稍稍缓解。
“什么时辰了?”他声音沙哑地问。
“戌时末了。夫君你睡了整整一天。”林月顏將杯子放到一旁,柔声道,“饿了吧?厨房一直温著粥和小菜,奴家这就让人送进来。”
很快,清淡却营养丰富的米粥、几样精致小菜便摆在了床边的矮几上。陈锋也確实饿得狠了,顾不上多言,端起碗便吃了起来。
林月顏就坐在一旁,安静地看著他吃,不时为他添粥布菜,眼神里的心疼几乎要溢出来。
“慢些吃,小心噎著。”她轻声叮嘱,仿佛在照顾一个孩子。
吃到七八分饱,陈锋才放缓速度,抬头看向林月顏,见她眉眼间的倦色,心中瞭然:“你一直守著?”
林月顏微微垂眸:“奴家也没做什么,就在外间歇了歇。三弟倒是想来,被奴家拦回去了,让他在外院守著,免得吵了你。”
正说著,叶承的大嗓门就在院外响了起来,压得低低的,却依旧难掩急切:“嫂子!嫂子!大哥醒了吗?我能进来了吗?”
林月顏无奈地笑了笑,扬声道:“进来吧。”
叶承立刻像得了特赦令一般,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看到陈锋正在用饭,精神看起来也好了许多,顿时眉开眼笑:“大哥!你可算醒了!感觉怎么样?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贡院那破地方真不是人待的!”
陈锋放下碗筷,笑了笑:“无妨,只是耗神了些,睡一觉好多了。外面可有什么动静?”
叶承挠挠头:“没啥大动静。就是听说贡院那边阅卷还没结束,大门还紧闭著呢。”
“哦对了,下午的时候,谢夫人派人送来了一些滋补的药材,说是给大哥补身子。钱胖子也来了,探头探脑的,被我打发走了,说大哥你需要静养。”
陈锋点点头,谢云娘和钱多多的关心在他意料之中。
他现在更关心的是贡院內的风波,是否已经起了变化。但他深知此事急不得,那篇策论就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深潭,需要时间才能看到涟漪,甚至可能是巨浪。
“无事便好。这几日辛苦你们了。”陈锋对林月顏和叶承说道,“我既已醒来,便无大碍了。月顏,你也快去歇息,不必再守著我。三弟,外院也无需那么多护卫,让大家轮值即可。”
林月顏还想说什么,但见陈锋眼神清明,语气坚决,便顺从地点点头:“那夫君你好生歇著,若再有不適,立刻让人唤奴家。”
叶承也拍著胸脯保证:“大哥你放心,府里安全得很,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你好好养著!”
两人又叮嘱了几句,这才相继离去。
屋內重新安静下来。陈锋却没有再睡,他靠坐在床头,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
四更天的夜,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皇宫深处,御书房內,却依旧灯火通明,温暖如春。数十支手臂粗的牛油巨烛静静燃烧,將殿內照得亮如白昼,也驱散了深夜的寒意。
巨大的紫檀木书架上,整齐地摆满了经史子集、歷代实录,散发著古老而庄重的气息。墙上,悬掛著一幅巨大的《大乾疆域全图》,北至燕山,南抵交趾,西达葱岭,东临瀚海,尽收眼底。
乾帝萧景贞,这位大乾王朝的最高统治者,此刻並未坐在那张象徵著无上权力的龙椅上批阅奏摺。他身著一袭明黄色的龙袍常服,负手而立,正凝神注视著身前一张巨大的沙盘。
沙盘上,北境的山川、河流、关隘、城池,纤毫毕现。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燕山关和居庸关一带,那里,用红色的小旗標註著北元骑兵的动向,如同一根根刺,扎在他的心头。
“陛下。”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大太监张德海脚步轻盈无声地走了进来,手中捧著一个上了锁的黄杨木密匣,躬身低声稟报:“陛下,贡院副主考张柬之张大人,动用了陛下钦赐的金牌密令,连夜呈上两份试卷,言称內有惊世之文,爭议难决,恳请陛下亲裁。”
“哦?”萧景贞眉头微微一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张柬之是他亲自安插在科场的棋子,为人最是沉稳持重,他深知。若非遇到天大的事,或是见到了真正让他都无法决断的奇才,绝不会轻易动用那面代表著“直达天听”的金牌密令。
“惊世之文?”萧景贞转过身,“呈上来。”
“是。”张德海应声,用隨身携带的另一把钥匙打开密匣上的小锁,先从里面取出一份试卷,恭敬地呈上。
萧景贞接过,目光扫过卷首房官的批註“文采斐然,议论醇正,可为上上卷”,再快速瀏览文章內容。
不过片刻,他便將试卷隨意地搁在了一旁的御案上,语气淡漠:“词藻华丽,引经据典,看似团锦簇,实则老生常谈,儘是些裁撤冗员、厉行节俭的空话。此等文章,做个太平官尚可,於眼下困局,毫无裨益。拾人牙慧罢了。”
张德海低头应是,心中却暗道,这份卷子在外面考官眼中已是极品,到了陛下面前,却只得了“难堪大用”四字评语,可见陛下求贤之心,何其迫切。
接著,萧景贞拿起了那份被李侍读批註为“议论骇俗,未敢擅专”的“和字九十七號”试卷。
当萧景贞的目光落在试卷上那瘦劲挺拔、锋芒锐利的字跡时,他的瞳孔骤然一缩!呼吸竟有了那么一瞬间的凝滯。
这字……他见过!
根本无需去看內容,萧景贞已然百分之百確定!
这份引得贡院考官堂爭议不休、甚至需要动用金牌密令直达天听的试卷,正是出自那个屡屡给他带来“惊喜”的年轻人——陈锋之手!
这天下,除了他,再无人能写出如此风骨、如此傲气的字!
“是这个小子……”萧景贞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复杂难明、似笑非笑的弧度。似是惊讶,似是玩味,又似是某种深沉的期待。
他没有立刻去翻阅那篇被批註为“石破天惊”的策论,反而饶有兴致地,先从经义文章看起。
“嗯……”他微微頷首,“立论中正,根基扎实,不浮不躁,无一字偏激,无一典错用。懂得藏锋守拙,知进退,不错。”
接著,他看向那份关於土地纠纷的判牘。当看到开篇“断案之本,在证,不在情;律法之重,在序,不在理”这十几个字时,他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彩!
再往下看,那层层递进的证据链分析,那兼顾法理与人情的周全解决方案,逻辑之严密,思维之清晰,视角之新颖,彻底超越了他对“判牘”文章的认知!
“好!好一个『证据链』!好一个『程序正义』!”萧景贞忍不住以指叩案,低声赞道,“此子胸中,竟藏著法度乾坤!若假以时日,让他入主刑部或大理寺,怕是能让那些因循守旧、只会空谈『春秋决狱』的大臣们汗顏!”
怀著愈发浓厚的兴趣和巨大的期待,他终於翻到了最后一篇,也是最重要的策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