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是什么表情?”
飞快舞动的手指忽然止住,琴声的余韵在琴房內反覆迴荡。
路明非缓慢转过脸,直视著坐在侧后方角落里的苏晓檣,他指了指自己,又歪了歪头。
“只是个微笑吧?没什么好奇怪的。”路明非说著,又抽了口凉气,盯著手边摆著的、眼繚乱的钢琴谱,“也可能是我被你严格要求出什么奇怪癖好了,居然要我在一个半月內完整的弹下来这种曲子……”
他稍微拉伸了一下自己的衣领,高领毛衣的內衬被他稍稍外翻向下。
天气就在这几天迅速转冷,明明前天他还热的想躲进大型商场里蹭冷气,现在却披上了厚外套,里面也老实的穿好了厚厚的高领毛衣。
南方的天气就是这么奇妙……
“《冬风》怎么看都不应该是我这个阶段该接触的东西……”
op.25 no.11,又叫冬风、枯叶,萧邦的练习曲集中最具挑战性的曲目之一。
用柳淼淼的话来说,儘管路明非很努力,进度也很快,但再怎么说也是在打基础的阶段,连识谱速度都没提上来,更別说手指的灵活度和力道控制。但苏晓檣可不管那么多,她只负责定下目標,怎么达成是路明非的事。
所以,路明非原本就不充裕的时间这下便更不充裕了。
每天两次,一次两小时,全部泡在钢琴上,课余的閒暇时间拿来复习重点备考期末。
更重要的,是他现在还需要养自己,每天还要在放学后抽出几个小时打零工。
好在他已经满十六岁了,不然人家都不收他。
路明非现在每天除去通勤时间,就只剩下五个多小时留给他洗漱睡觉,这还是他在早晚自习能旷就旷的前提下才挤出来的时间。
好在班上的老师一如既往的不怎么管他,他旷掉了自习,说到底也没什么大碍。
木製的凳子腿,沿著琴房的地板慢慢向前拖动,发出一阵让人不禁起浑身鸡皮疙瘩的刺耳尖锐声。
苏晓檣將凳子搬到了路明非身旁,坐下身子,右手隨意的搭在黑白键上。
她面色平静,手指灵活的弹奏出了《冬风》的第五、六两个小节的右手伴奏旋律,共计四十八个音符,用时不到八秒,几乎和曲子的原速相同。
“从不会到嫻熟,我了一个多月,也是《冬风》,也是每天四小时。”苏晓檣低声说著,琴声的延长音混著她的声音一併钻进路明非的耳朵里,“既然我可以做到,你也没理由说太难。”
苏晓檣把自己的手保养的很好,白皙修长,指节分明,没有一丝突出,形容她的手只能用“美”这一个字,任何多余的修饰都会显得浮夸或者不足。
她每一次触键时,路明非不只是在听她所弹奏的旋律和动作,也是在下意识的看她的手。
女孩儿將手缓缓抬起,路明非的视线跟著她手中的动作一丝丝移动。苏晓檣单手撑著脑袋,路明非的视线也渐渐落在了她的脸上,和她那双没什么波澜的瞳孔对视。
“我很清楚,你没觉醒什么受虐倾向,我说你的表情奇怪,是因为我在你的微笑中看见了些……不怀好意。”她凝视著路明非,並说,“对於一个经常在脸上写著『我很好欺负快来欺负我』的人来说,这种神情实在难得一见。”
“所以?”
“所以,我很好奇。”
苏晓檣上扬的唇角轻轻抿成一条线,眼睛无声无息的眯成了一道狭长的缝隙,她其实一直保持著微笑,但路明非的直觉告诉他,这才是苏晓檣真正微笑时才会露出的表情。
“你最近很忙?”
“对。”
“能告诉我你在忙什么吗?”
“很多事情。”
“具体点呢?”
“不知道呢,练琴,复习,让生活重新走上正轨……一来二去的谁还分得清自己到底在忙什么。”
苏晓檣轻笑了几声,没再继续追问。
她重新拖著凳子,返回那个她习惯性待著的角落里,当一个不为人知的看客。
但有些话没说出口,不代表她意识不到。
从路明非的回答中,她得到了另一种崭新的感知——路明非在反抗。
是无意识的、没有具体目標的反抗,路明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她却察觉到了。
至於为什么,路明非以前可不会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话,也不会用这种以诚实模糊具体的话术来和她解释。
这种行为倒让她有了一种奇怪的既视感。
路明非並不想告诉她忙碌的原因,但嘴里又没有半句虚假的话,甚至连模稜两可的话都没有。绕了一大圈,她依旧没能得知路明非到底在忙什么。
有趣口牙!
真有趣口牙!
胸无大志脑袋空空的路明非终於要墮入“邪恶”的深渊了吗?真是死了也值回票价了口牙!
苏晓檣明艷的面容缓慢爬上了些难以察觉的喜色,她饶有兴致的用指甲銼缓缓到的修著指甲,无声无息,却又像无处不在。
而路明非却突然停止了所有动作,他的手指悬停在琴键之上,声音低沉:“我刚刚又弹错了。”
苏晓檣知道他在和自己说话,不过她並不想理会路明非,弹错了就修正重来就是了,付出的时间够久,肌肉会记下正確的答案。
“截止到现在,我在这个地方错过六次,没有哪个小节的错误我连续犯过这么多次。”路明非说。
他的声音低沉的不像话,像是呢喃,又像是自言自语。
“每次我都告诉自己,接下来这一小节要小心,要注意,但每次我都会犯错,也就是说,现在得用上一些非常规手段了……”
路明非缓缓转过身,注视著角落里的苏晓檣:“你也觉得我说的对,是吧?”
“你在询问我的意见?”苏晓檣眼皮都没抬,將话语递了回去。
“不,不是询问。”路明非说,“是通知。”
“通知?”苏晓檣终於是抬起了眸子,恰到好处的流露出几分疑惑。
很快她就明白了“通知”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如果用大脑提醒自己却不管用的话,那就得用另外一些方法来提醒自己。”路明非起身走向她,拿起了她放在桌上的钢笔。
接著,在自己的小臂上划了一道长长的痕跡,鲜血渗透。
不疼,也不深,但是看著嚇人,留不留疤不一定。
这道伤口有很多用处,提醒自己不再犯错是一方面,给別人看又是另一方面。
因为失误所以受伤,这个理由很不错。
谁没有因为失误而受过伤呢?
苏晓檣眯起眼睛,因为她第一时间没来得及阻止路明非的动作。
“我现在希望你真的没觉醒什么受虐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