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盲(七)
有些事情,只存在於自我封闭般的思考中,是很难想通想透的。
陈雯雯的整个寒假里,几乎有小半数的空余时间,她都沉浸在思考之中,有时候是名著里的剧情,有时候是故事中主角们的顛沛流离,她是个热爱故事的人,於是就拿起了前人留下的各种书籍,她的兴趣爱好不多,除了看书之外,就是沉沦於自己脑海里的渺小世界。
而幻想中的东西再美好,最后也会被清醒的理智打断,告诫大脑,那只是幻想而已。
当她將那种沉甸甸的思绪带回到现实,总有一个她避无可避的问题,停留在她的面前,
即一一她和路明非到底是一种什么关係?
曾经的她可以很轻鬆的说,只是同学关係,也有上下级的关係,但终究逃不了一个事实,路明非在很多时候只是她的工具人。
这就是现实,不会因为她怎么到底是什么想法而发生改变,她就是在把路明非当成工具人来看很残酷吗?或许吧反正在路明非彻彻底底的將这层横在两人关係之间的本质披露出来之后,陈雯雯瞬间就意识到了,如果她再这么下去,她和路明非说不定连朋友都做不成。
就像是现在小雨浙沥沥的在窗台盘旋,有一阵没一阵的轻轻敲击著玻璃,清脆的响动时隱时现,给社团教室內静默的空气增添了几分阴冷。
路明非当然意识到了这份阴冷。
所以他毫不犹豫的打开了空调。
“这些—这些—.”路明非一本本的將参考材料堆好,高高的书山在他面前屹立,“我多嘴问你一个小问题。为什么都是一些西方名著?徵文比赛到底是要求写什么?”
“本质上是不限制题材的,紧扣一个主题就行。”陈雯雯说,她的声音在墙壁上反射了一圈,
最终落进路明非的耳朵,“但这些名著很有参考价值—我说的在行文里的措辞和修饰。”
女孩轻轻起脚,及腰的长髮隨著她身形的轻微摇晃也一併左摇右摆,发梢有著丝丝缕缕的亚麻色,不仔细看肯定是看不出来的。如墨的长髮却没有被这点点不起眼的亚麻色给染上不和谐的符號,或者说,正是因为藏在黑墨中的隱秘亚麻,为她清新如小雨般的气息增添了一些温暖的意味。
用一句很很抽象的说法来形容,既像是小雨还未完全止息却已然在乌云后探出头的微末阳光,
又像是阳光还未被乌云遮蔽时就已经落下的小雨。
小白鞋的鞋底还沾著点一路走来时的泥泞,些许黄色的斑点格外显眼。
路明非的视线从下往上,掠过陈雯雯最爱穿也最常穿的百鞋,再往上就是她的牛仔裤,浅蓝色的材质在冷色调的室內,已然向著蓝白色发展,牛仔裤上看不见多少褶皱,只是裹好了女孩修长的双腿。
只是很普通的穿著,大街上隨处都能见到。
但穿著这样衣服的人叫陈雯雯,於是,那些普通又平常的著装,也成了能完美衬托她光彩的绿叶。
路明非的视线停留在陈雯雯那被不知何时被溅到了些许泥点的裤腿,又快速拉高,看向了她迷茫的两只高高举起的手。
她正在找什么东西,只可惜身高不太够,大概是找不到。
两只乾净的手在书架上摸来摸去,经过一个寒假的沉淀,社团教室的书架上也落了不少灰尘,
路明非亲眼看见陈雯雯的掌侧、指尖抹上了一层又一层黑灰色。
他走上前,並说:“要找什么?我来帮你。”
陈雯雯答道:“《到灯塔去》,封面是蓝灰色和浅绿色构成,下半部分是海的印象画,上半部分是灯塔的印象画,作者是英国的———“
“找到了。”路明非將陈雯雯说的那本书拿了下来,他轻轻拍了一下封皮上的薄灰,“又是这个类型你貌似很喜欢看这种意识流的作品。”
“谢谢”陈雯雯从他手中接过书,目光聚焦在书封,“其实意识流的文字-很美丽。””
无边无际的大海只显露了一个微小的剪影,却足以將孤岛上的灯塔完全包围,塔顶闪耀的微弱光芒,却將海平面映照成另一种顏色。
只是一个封面而已,陈雯雯却已经有点进入状態了。
“意识流很美的前提是读者得有足够的想像力和共情能力。”路明非低声说道,“而且,还得让读者去忍受作者那时优时劣的措辞水准,要是在意识流文字里再加入数不清的代指和修辞呵,祝那个作者能卖出去自己的作品吧。”
听见路明非这么说,陈雯雯倒是有点小小的不高兴了,她昂起脸递给路明非一个不太认同的眼神,刚想反驳,却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她只得有些不满的別过脸去,当没听见路明非刚刚那一大堆反驳她的话。
她热爱那些富有想像力和充满意境的文字,可惜她的这点小爱好註定得不到大多数人的认可。
这时,路明非的嗓音再次流动,於空气里弹奏出清脆的迴响。
“但欣赏意识流这种事放在你身上就很合理了。”
陈雯雯闻言一愣,她抬头看向路明非,却见路明非隨意的在摆弄著书架上书籍的位置,却根本不知道她被这短短的一句话勾起了心思。
於是她只能小声追问:“为什么合理呢?”
“对於一个已经能把《情人》倒背如流的人来说,每天仍旧要坚持抽出一点时间来翻一番那本已经被翻开了无数遍的书,甚至每次阅读时都保持著一丝不苟,从来不略过、忽视某一段无关紧要的对话—-你知道我在说谁。”路明非停下手里的动作,对著书架上的布局满意的点了点头。
做好这一切,他的目光落在了陈雯雯那带著疑惑的脸颊,並说:“沉浸於文字的世界,既是你的爱好也是你的天赋,对於你来说,没有比意识流的文学作品更適合你了,充满象徵性的写景、主角那看似隨意却十分深刻的表情或言语、抽象的修辞和比喻你愿意心思理解那些文字,並將它们化作砖瓦为你的思想殿堂加固穹顶。”
路明非在看清了陈雯雯的底色以后,其实不太好概述她这个人。
坐在鞦韆上,乘著阳光和微风的文艺少女翻动著手里的书本,纸张和风声一起滑动,可这只是路明非眼里的美顏滤镜。
当他彻底剔除掉这些滤镜之后,那藏在外表下的东西便会十分清晰的呈现在他眼前。女孩喜欢翻阅《情人》,但不是在看杜拉斯一笔一划所写下的情慾和故事,而是在共情故事里的主角们被时代、阶级、欲望所撕裂的情绪,她享受著那种绝望的美,也自虐般的感触著主人公们鲜活的痛苦和欲望。
纯洁和文艺,这两个词语是路明非以前用来概述陈雯雯的,现在他要加上第三个词一一病態。
人话就是她心底可能有点字母倾向。
陈雯雯喜欢看意识流小说,这当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她这样的人就是喜欢去看那些东西,
跳跃的思绪、模糊的意象、某个瞬间在文字里无限拉长。这是一个浩荡的情绪迷宫,陈雯雯享受著在情绪迷宫里迷失、沉溺的感受。
看著路明非那如鹰隼般锐利、又如旁观者般平静的双眸,陈雯雯心下一紧。她只是觉得,比起那些另有所指的话语,路明非现在的眼神其实更让她费解和不適。
就像是—一把锐利又独特的手术刀。哪怕病患不打麻醉,也能让对方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被一点点的割开皮肤,露出里面那些或许连病患自己都不清楚的东西。
她轻轻咬了咬嘴唇,从胡思乱想中抽离,並低声说:“这本书还是很有参考价值的,形容词的运用、敘事和理想的结合,还有我確实有点想看看这本书,好久没翻开过———”
“哦。”
陈雯雯说了一大堆,路明非只是回应了这样一个简短的音符。
他的视线扫过陈雯雯沾著灰尘的手,扫过陈雯雯垂下的眼帘。社团教室里的安静在简短的音符后达到了顶点,窗外浙沥沥的小雨,现在都显得格外的吵闹。
空气里挤著粘稠的安静,沉甸甸的,又很闷,让人胸口堵得慌,
“水大概已经烧开了。”路明非转身从陈雯雯面前走过,声音没什么太大起伏,“咖啡你要喝甜的还是不甜的?还是说要苦的?”
“你决定就好,我都可以。”陈雯雯答道,她摇了摇不太清晰的脑袋,思绪模模糊糊的。
或许是窗外的雨吧,她心想,因为那些雨来的太早也太晚,因为那些雨带来了浅雾和低温,结果就是她在温暖的室內看不清窗外的风景。
她视线轻轻移动,落在了路明非手上那熟练的动作,热水被倒入了她常用的小杯子里,咖啡粉的旋涡瞬间升起,杯壁上的几朵梔子纹似乎是因为升温所以显得有些不一样了,甚至能闻到纹里透出来的香气。
陈雯雯注视著路明非的侧脸,看著他的专注,窗外的冷色调光线打在他的侧脸,低垂的眼帘下布著一层模糊的阴影。陈雯雯想说“要不多加两块方”“可以帮我多放一点咖啡粉”之类的话,
可话语从肚子里涌上来,又被喉咙堵住,吐出去的只有几声连她自己都听不清的嘆息。
某个问题,寒假期间她想过很多次的问题,她一直都没能得到一个具体答案的问题,现在已然有了答案。
儘管她不太想认可这样一个答案。
路明非的手很稳,流畅精確,不会有半点多余的动作,像是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眼底没有多余的闪烁,只剩下平静的、接近於淡漠的专注。
陈雯雯见过这样的路明非,只是见的很少,少到她曾经几度以为她不会在和路明非独处时见到路明非这副模样。
“好了,趁热。”路明非將泡好的咖啡推了过去。
“谢谢。”陈雯雯的手指抵住杯壁,低声回应。
咖啡的香气顺著鼻腔通入大脑和心肺,丝丝缕缕的暖意挤进了陈雯雯的身躯。
儘管是在空调房里,但陈雯雯总觉得有些冷,可能是天气,也可能不是。
她抿了一小口滚烫的咖啡,身体却没有被温暖填满,反倒是让心中的那股酸涩和迷茫更加清晰。
人在无助时,总会不自觉的將视线投向身边离自己最近的人,陈雯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正处於无助的状態,但她的视线却不由自主的警向了路明非。
她看著路明非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倒入咖啡粉末、倒热水、加奶精和方,白色的马克杯没什么纹可以闪烁的,只是有著和它顏色相近的热气顺著杯壁蔓延出来,一点点的撩拨著陈雯雯的鼻腔。
路明非搬来一个凳子,在陈雯雯的对面坐下,两人共用的是一张长桌,中间隔了不少空隙,也不用担心谁的手会碰到谁,谁的杯子会放在另一人更顺手的位置。
陈雯雯看著他抿了一口杯中滚烫、浑浊的咖啡,喉结上下滚动,那点微不足道的声音好像就是社团教室里唯一的杂音,直到路明非再次抬起眸子奇怪的看向她时,並说:“我脸上有字吗?”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態,一时间居然失神。
“没有没有。”陈雯雯连连摆手,勉强笑著,“我走神了。”
她的確走神了。
曾经那个喜欢当她跟班的、习惯性討好她的、看向她时眼底放著微弱光芒的少年,此刻只是奇怪的看了她一眼,然后又变成了一株陌生又沉默的草,独自扎根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
社团教室外,雨幕渐渐厚了些,陈雯雯能清晰的看见,窗边的雨水越来越多,进入她视线的滴答声越来越洪亮。
直到它们盖过了一切。
陈雯雯清楚地知道,她和路明非之间的关係並不复杂。
连“朋友”都算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