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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骊珠他们在楼上宴饮时,长君挑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与陆誉另开一桌。
  “……什么?宛郡那边竟然称公主平安抵达,并无任何异样?”
  长君不敢置信地瞪着陆誉。
  陆誉一边同他说话,一边用余光戒备四下。
  “没错,我刚刚借口在柜台买酒,与那账房闲扯问出来的,连几时到的渡口,落脚何处,覃家长公子陪同出游,都说得明明白白,消息在宛郡应该人尽皆知。”
  长君思索道:
  “公主说,幕后主使是想将刺杀的罪名扣在红叶寨头上,覃氏如果与此事有关,应该称大张旗鼓的宣扬公主遇刺失踪,撇清关系才对。”
  他抬起头,目光里带了几分希冀。
  “难道,此事与覃皇后和覃氏无关?”
  “恰恰相反。”
  陆誉脸色阴沉地否决。
  他道:“你想,公主遇刺的消息一旦传开,公主只需公开表明身份,谁人敢瞒报?必得恭恭敬敬将人送去官府。可现在,覃氏却说公主在宛郡正与覃氏长公子出游——”
  “他们这是想断了公主求救的路!”
  长君心里咯噔一声,恍然大悟:
  “可如果公主真有三长两短,对外,那可是在宛郡出的事,他们岂不要担责?”
  陆誉沉吟片刻后道:
  “如果覃氏一边对外称公主平安抵达,对内又往雒阳送信,称公主在伊陵郡失踪,他们正在全力寻人呢?这样,不就能撇清责任了?”
  到现在这个地步,幕后之人倒是不难猜了。
  有能力布置御船刺杀,又有能力让覃氏配合,还将伊陵郡控制得有如铁桶,连封信都送不到雒阳——
  只有覃皇后了。
  如果真如他们猜测的那样,伊陵郡太守与宛郡覃氏联手,布下天罗地网,他就算有陛下的符节,也调不出兵来。
  光凭他们几人,如何能带公主平安回到雒阳?
  酒楼内笙箫婉转,宴饮欢笑声不断。
  两人对面而视,默契不语,心底却是同样的一片凄风苦雨。
  长君勉强一笑:“陆大人不是说,派人去向覃氏长公子求援了吗?”
  那可是他们公主的未来驸马呢!
  陆誉道:“信是送了,然而至今未有回音,若真如传闻,覃氏长公子也在配合覃氏遮掩,恐怕这封信送出去,也是石沉大海。”
  “……”
  长君仍不死心,又道:
  “红叶寨这位山主,虽然你说他并不清白,但我们进城至今,一切风平浪静,他要真与覃氏勾结,入城时怎么不把公主交出去?今天一整日,还带公主游山玩水,好吃好喝——”
  “这话可能有点晦气,但是……诏狱犯人斩首前一日,也会给顿好吃的……”
  “陆大人!知道晦气就别说了!”
  陆誉闭上了嘴。
  长君早就被他这一通分析吓得脸色惨白,然而心中到底不愿意将事情想得这样糟糕。
  他回想前些日子在红叶寨里的一幕幕。
  其实,这匪首对他们公主也挺好的?
  公主这样的绝色落到他手里,都能忍着不胡来。
  有这样的定力和品行,就算落草为寇,也应该有什么内情,又岂会拿着公主去讨好官员……
  “诶呦!赵郡丞,赵大人,今儿个怎么有空光临小店!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膳房好提前采买鲜货——”
  小二态度极殷勤地迎上入内的一行七八人。
  一听有官员到访,长君和陆誉同时低头,在角落里不敢多言半句,生怕引起旁人注意。
  被称作赵郡丞的男子肚大腿短,生得像只胖头鱼。
  在众人簇拥之下,他慢悠悠往楼上去。
  “不必兴师动众,这几日官署事多,得空小聚而已……哟,你们楼内生意倒是好,上头的雅席竟不得空?”
  小二一听这话,冒了一脑门的汗,声音压低了些道:
  “那上头是红叶寨的山主,他来了,自然得坐店里最上等的雅席,您看,这……”
  “原来是裴山主,”胖头鱼的声音顿时和缓几分,“他自然坐得,正好,去打个招呼。”
  “诶呦赵大人,实在不巧,今日那位山主特地吩咐过,叫任何人不得打扰,实在是……”
  “他架子倒大,那便罢了,我们自吃我们的。”
  小二闻言顿时笑逐颜开,陪着笑脸送客去另一间雅席。
  跟在胖头鱼后面的几个小官交头接耳:
  “什么山主?谁啊?连郡丞大人都礼让三分,好大的面子?”
  “跟盐沾边的人物,面子能不大吗?”
  “小声点,你我这等微末小官,这都不是我们该问的事儿。”
  一众人压低声音从楼梯一路向上。
  楼梯下,将这番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的两人面面相觑。
  郡丞,那是一郡太守的佐官,对一个跟盐沾边的匪贼礼遇有加,见了他还要主动去打招呼。
  这伊陵郡到底是个什么黑透了的鬼地方?
  长君简直眼前一黑。
  片刻后,他举起耳杯,对陆誉道:
  “共事一场,陆大人,别的不说了,下辈子若有缘分,你我再做同僚。”
  “……”
  陆誉沉默碰杯。
  长君起身,心情悲壮地楼上走去。
  离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男一女对面而坐,远远瞧着,竟像一对般配恩爱的少年夫妻。
  卿本好人,奈何做贼啊!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瞧着不过弱冠年纪的俊秀郎君,居然背地里敢做抄家灭门都不为过的生意!
  长君恨不得立刻将这个消息告诉骊珠。
  然而刚一进去,就见他家公主正笑盈盈问那盐枭:
  “——既然你与这里的掌柜熟识,待会儿我们离开时,我能不能去账房问问,此地盐价几何?又是哪家盐商?”
  听了这话,长君只觉头发丝都要炸起来了。
  公主!这可不兴问啊!
  裴照野握着竹著的手一顿,很自然地答道:
  “这也是你父亲平日关心的事?”
  骊珠想,这话倒也没说错,他父皇炼丹修道缺钱的时候,的确很关心盐价。
  “我从前听说,前年开始,为供皇帝开支,各地盐商都提高了盐税,少则两成,多则三成,有贫苦百姓买不起盐,竟终年不食盐。”
  骊珠认真道:
  “此地酒楼用盐奢侈,除了本身百姓富裕外,应该也和盐商有关,不知他是如何平衡上缴国库的银税和商店盐价……”
  裴照野本想将这个话题糊弄过去。
  然而想到他已经起意要将这小娘子留下来,红叶寨所做之事,她迟早会知道。
  裴照野有心探探她的态度,便索性直言。
  “他能平衡个鸟蛋。”裴照野微笑道,“狗皇帝三年提两次盐税,天王老子来了他也平衡不了。”
  骊珠愤怒拍桌:“……你!”
  他敢骂她爹是狗!
  长君也大怒,这人果然是狼子野心,竟敢对陛下如此大不敬!
  “怎么?”
  裴照野有些奇怪地瞧着他俩,挑眉。
  “这么生气,你与皇帝有交情?”
  “……没有,”骊珠不好暴露身份,只道,“你接着说,但不许说粗话。”
  裴照野意味深长地瞥她一眼,继续说:
  “官府从盐户收盐,每斗不过十文,到盐商手里,便要卖三百文,等运到盐店,挂牌卖给百姓,就变成了六百文,寻常耕种百姓辛苦一年才挣得多少?几个人吃得起官府的盐?鹤州水路通畅,又有盐池之便……”
  “岂有此理!”
  骊珠骤然拔高声音,愤然起身:
  “竟有人狗胆包天,敢贩卖私盐!他的九族不想要了吗!”
  裴照野:“……”
  一旁的长君脑子轰然一声,几乎快晕过去。
  完了。
  这下彻底完了。
  就算之前这匪首对公主没有杀心,现下说完这番话,公主也是凶多吉少了。
  一壁之隔的隔间。
  众人刚刚落座不久,正斟酒闲谈,说起官署近日受宛郡太守所托,正满城搜寻一名逃婚至伊陵郡的高门女子。
  突然就听到隔壁传来的这句“狗胆包天”“贩卖私盐”。
  隔间内霎时安静了下来。
  有意思,谁胆子那么大,敢当着一地盐枭的面,斥责他贩私盐?
  “娘、娘子,您是不是吃醉酒了……”
  长君嗓音发颤,试图阻拦。
  骊珠此刻却正在气头上,无暇观察长君的眼色。
  “我都没饮酒,怎么会醉,我是生气!”
  “生气成这样,”裴照野斟了一盏酒,“你就这么讨厌贩私盐的人?”
  “当然!”
  骊珠从食案前踱步到他身边,跪坐着平视他的双眼。
  “私盐利润极大,落入诸侯的钱袋,反心必生!落入地方豪强的钱袋,必将助长势力,压迫百姓!”
  “更重要的是,若人人都买私盐,一旦北越再起战事,南雍国库不足,边境军士的军饷从何处来?没有粮草,没有军饷,便只能用一条条人命去生抗,要多少人命,才拦得住北越的铁蹄?”
  裴照野静静看着她眸中跳动的火光。
  说来也奇怪。
  此刻这小娘子分明算是指着他的鼻子在骂。
  可不知为何,裴照野在她的眼中却看不到半点厌恶,反而有一种奇怪的……悲悯与怒意?
  她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是谁在边境?
  是谁在为南雍而战?
  让她如此牵挂,如此忧心。
  好像一旦有人阻拦了那个人,她便恨不得活吃了对方似的。
  裴照野心头泛起一股莫名的滋味,像有小虫在轻轻啃噬他的心脏,他想扯出个无所谓的表情,然而唇角凝冻,面色竟是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