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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照野短不过十九岁的人生里,有许多人评价过他。
  有人说他是野种,有人骂他是与贪官污吏沆瀣一气的贼骨头,即便是红叶寨那些跟随他的弟兄,也视他为枭雄而非什么大英雄。
  他这辈子都没想过,有人会将这三个字,跟他放在一起。
  裴照野很想从她的脸上看出点巧言令色的痕迹。
  然而并没有。
  那种澄澈真挚的目光,就算望着的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也能让人恍惚有种自己大概、或许、可能……还没那么坏的错觉。
  可他原本就是个无法无天的匪贼。
  贩运私盐,落草为寇,在伊陵郡这些官员之间周旋往来,博取利益。
  这肯定不算好。
  但算坏吗?坏到何种程度?
  自他落地来到这世上,从没有以仁义道德为标准思考过问题。
  他只图生存,要活得更久,活得更像个人样,哪怕去撕咬,去杀人,他都毫不犹豫。
  他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也从不以此为耻。
  那他为什么还会因她的这句话而沾沾自喜,心如沸水一样不受控制地翻涌起来?
  裴照野望着她在灯烛下泛着珠晕的光洁面庞,一时觉得可憎。
  谁准她擅自揣度他,把他架上不属于他、他也从未妄想过的位置?
  然而下一刻,又不免觉得可爱。
  因为无论他如何否认,如何抗拒。
  被人视为英雄,用这样真挚不加矫饰的目光所注视,都会有种自尊心无限膨胀的飘飘然。
  这不行。
  岂能由她一句话便将他心思搅得一团乱麻?
  裴照野的视线从她的眼,掠过花瓣般的唇,最后落在她霜白纤细的脖颈上。
  他可不打算扮什么英雄。
  他就是个无耻匪贼,贼心贼胆贼骨头,但即便如此,由不得她愿不愿意,她也已经归他所有了。
  垂在菖蒲坐席上的手指动了动。
  一旁屏气凝神的长君满头虚汗,紧盯着那只有了些许异动的手。
  刀剑有细微的出鞘声。
  骊珠感觉到此刻内室气氛有些古怪,但却不理解这暗流涌动的凝重感从何而来。
  她说错什么了?
  她眼帘微垂,看着那只快要触碰到她,又不知为何突然停在脖颈前的手。
  裴照野视线微移,朝门边看去。
  隔壁有脚步声靠近。
  他正欲警戒,然而只是一个分神,他的手腕便突然被人握住,往前一拉,掌心顿时贴上了一张软糯细腻的面颊。
  裴照野倏然收回视线,错愕对上骊珠那副坦然直白的模样。
  她眨了眨,仿佛在说——
  要摸就摸啊,磨磨蹭蹭干什么呢?
  长君手里的剑抖了一下,下一刻,身后小门突然被人推开。
  “大胆民女!竟然妄议盐政!”
  骊珠被这一嗓门吓了一大跳,毫不犹豫地膝行到裴照野身后躲好。
  天塌下来他顶着。
  再定睛细看,门口四五人,尽管内室灯烛不够亮,但几人俱是衣着不凡,不似寻常百姓。
  裴照野凝神盯着他们的脸,从中隐约辨认出一张熟悉面孔。
  似乎……是伊陵郡丞手底下的人。
  长君凛然质问:“尔等何人!”
  瘦高男子厉声道:
  “放肆!这里还轮不到你们问话,你们只管答!那个女子,刚刚就是你在妖言惑众,造谣生事?”
  躲在阴影下的骊珠,被这番话质问得一头雾水。
  “我……我何时造谣生事……”
  “还敢狡辩,刚才你一口一个贩卖私盐,还危言耸听,什么反心必生,压迫百姓,我们伊陵郡朗朗乾坤,政清人和,何来什么私盐盛行!你这不是造谣是什么!”
  听他说了这一长串,长君突然辨认出这声音。
  方才在楼梯那里,就是这人说了句“跟盐沾边的人物,面子能不大吗”。
  长君的目光在他和裴照野之间打了个来回。
  此人分明知道这山主干的什么勾当,简直是在睁眼说瞎话啊!
  那瘦高男子说完也瞧了眼倚着凭几的裴照野。
  虽说传闻早就说过这位山主是极年轻的,但亲眼见到,还是让他有些讶异。
  能攀上这等人物的机会不多。
  顺手替他扫清一个不长眼的女子,卖个小小人情,举手之劳的事。
  一屋子的人各有心思。
  唯有骊珠,既不知晓裴照野的身份,也不知眼前这几人是想攀附裴照野。
  她愣了一会儿,回过神来愤然道:
  “私盐盛行又不是我说的!怎么只说我造谣,不说他造谣?”
  瘦高男子暗暗冷哼,无知女子,还不明白状况呢。
  “我们没听见旁人说,就听见你在说了!”
  骊珠被对方这副无赖模样气得七窍生烟,简直想扑过去抓烂他的脸!
  她有心争辩,可转念一想,以她和裴照野现在的处境,出门在外,还是低调为好,不要与人起冲突。
  骊珠的气焰顿时熄了七八分,只咬着后槽牙,窝窝囊囊道:
  “……那就算我说的,我道歉行了吧。”
  “道歉?恐怕事情没那么简……”
  “道什么歉,说的都是实话。”
  裴照野好整以暇,瞧着骤然愣住的几人,坦然笑道:
  “咱们伊陵乃至鹤州,可不就是私盐盛行?”
  瘦高男子:“……”
  这位山主几个意思?
  忽而间,一只手臂从骊珠后腰绕过,男子手掌宽大,落在她腰窝处,轻易便可覆住她半边腰身。
  稍一用力,满脸讶色的骊珠撞入他炽热怀中。
  她抬眸,看向他笑意戏谑的侧脸。
  “不仅私盐盛行,最重要的是,私盐盛行的下一步就是官商勾结,暗中输送,贪污贿赂,无法无天,这些运贩私盐的贼人,做的简直就是动摇国本的勾当,有什么不能说的?”
  骊珠在他怀中点头。
  没错没错。
  全是实话!有什么不能说的?
  对面的几人面面相觑。
  这……玩他们呢?
  压根就没有什么不长眼的女子跑到盐枭面前正义直言,两人一唱一和,这山主吃饱了撑的,跟这女子玩儿情趣呢!
  隔间传来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
  “我就说你们多事,打扰了人家裴山主的兴致,还杵在那儿做什么,赶紧跟裴山主赔个罪再回来。”
  裴照野垂眸看着杯中酒液。
  赵维真果然也在这里。
  骊珠闻言,眼睫微颤,从他怀里抽身坐直。
  这些人竟然认识他?
  那他们方才,为何要突然向她发难?
  是想替谁出气?
  骊珠望向身旁男子的眸色微变。
  这几人有机灵的,已经从隔间取了酒壶耳杯,讪笑着,朝裴照野躬身敬酒。
  他也没推辞,微微笑着饮了酒,又对隔壁道:
  “郡丞言重了,今日不巧,占了郡丞平日的席位,本该是我来向您赔罪才是。”
  赵维真:“这是哪里的话,先来后到,哪儿有占不占的,山主自便即可。”
  “郡丞对下亲睦,我们却不能无礼,这膳也用得差不多了,长君,下去叫人上来清理,给郡丞大人腾位置——我们就先告辞了。”
  语罢,裴照野没去看骊珠充满怀疑的目光,轻佻地拍了拍她的腰,示意她走前面。
  骊珠扫过内室纷杂视线,未发一语。
  在暗处戴好帷帽,她转过身,走到灯烛明亮的地方。
  “劳驾。”
  少女嗓音清灵,满身萦绕着淡淡馨香。
  众人让了道,目光却随她身影而动,几欲穿过帷帽,窥探底下真容。
  裴照野跟在她身后。
  不知有意无意,路过时肩头与那看痴了的一人相撞,差点将人撞得一个趔趄倒地。
  “裴山主。”
  走到楼梯边缘,赵维真从隔间内挑帘而出。
  “倒是难得见你身边带着女眷,既如此,下次宴饮,可就不许推辞了。”
  裴照野下意识朝骊珠的背影瞥去一眼。
  他笑着应了声。
  待几人离去,这几名官员中才有人上前道:
  “偏偏在这个关头上,裴照野身边突然冒出一个女子,郡丞大人,您看,会不会是……”
  想到方才他们所谈的话题,赵维真捻了捻胡须。
  “立刻派人跟太守报备一声,同时去叫徐弼徐都尉,让他赶紧调人,绝不能放他们出襄城!”
  “是!”
  楼上人行动的同时,楼下的骊珠也加快了脚步,一路从快走变成了小跑。
  “快快快长君走快点,别回头看了!”
  夜色渐深,襄城长街上行人寥寥。
  玄衣劲装的男子就跟在他们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笑吟吟望着少女的背影。
  长君收回视线,有些不太明白状况地问:
  “娘子,咱们这是要往哪儿去?还有,您不等山主……”
  骊珠脚步一顿。
  “你应该问他!”她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过头,怒目而视,“我们还能去哪儿?裴照野,你告诉我。”
  月照长街,青石路面泛着幽蓝色。
  这还是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唤她。
  裴照野在她的怒容上望见一点盈盈泪光。
  他漫不经心道:
  “不是要留下来看一晚百戏,再回虞山?你又改主意了?”
  “是吗?”骊珠上前几步,盯着他的眼道,“是回虞山,还是回伊陵郡的官署?”
  裴照野失笑:
  “你觉得呢?你那么聪明,听几句话风就能猜出来情况不妙,难道想不明白,如果我真要把你送去官署交差,早在城门那儿就把你交出去了,何须陪你东奔西走一整天,你说话可得讲讲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