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大掌攥住盈盈细腰, 将骊珠从逼仄车厢中一整个地抱了出来。
骊珠落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怀抱。
炽热体温混着血腥、尘土气和一点淡淡汗味扑面而来,算不上好闻,却让人一瞬间心定。
他抚着骊珠的脊背,埋首在她颈窝内哑声道:
“没事了……”
“有事。”
骊珠将他脖颈抱得紧紧, 带着难以压抑的哭腔。
“裴照野, 你怎么说得那么准, 真的有老鼠来咬我的脚!”
她从前在雒阳宫中,连鸡叫都没听过, 现在都能和老鼠搏斗了!
听到她这句话, 压在裴照野心头的巨石似乎轻了轻, 一时还不免有些想笑。
然而他垂眸看向她裙摆下露出来的一截小腿。
裙下本该还有一件中裙, 此刻中裙却皱皱巴巴团成一团, 遗落在马车内。
他感觉胸中有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 将他整颗心都放在烈火中煎熬灼烧。
“……说明那老鼠识货, 知道公主的肉香。”
裴照野温声开口,替她拢了拢裙摆下端。
骊珠噙着泪的眼瞪圆了,还没来得及骂他, 忽见他抬起头,胸中炸开一声怒喝:
“都是死人吗!拿披风来!”
跟在后头的仇二被劈头盖脸吼得一哆嗦。
仇二心说这哪儿能怪他,这么有眼力见的活, 平时都轮不到他们, 这不都是二当家的活吗?
“是!”仇二抱拳应下,转身招呼三两人去寻。
骊珠也被裴照野吓得一哆嗦。
她还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大声说话,尤其是在她面前。
但很快,骊珠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
“你怎么流了这么多的血!”
裴照野连战两场,纵然天生神勇,也不可能毫发无损。
她翻开自己濡湿的手, 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红。
这才发现,他身上那件玄色兼孔雀蓝的文武袖袍子,血早就浸透了衣料,然而肉眼却看不分明——骊珠还以为是汗水。
方才被赵继劫持,骊珠尚能冷静思索对策,但此刻却软了半边身子。
“医师呢!快去裴府请我的医官,到官署内等候……”
骊珠刚吩咐完,整个人一轻。
她不敢置信地望着抱起她的裴照野。
“你放我下来!我自己可以走!”
骊珠气得要命,想要自己跳下来,然而到了这种时候,他的双臂还像铁钳一样坚硬。
骊珠也不敢挣扎太过,怕牵动他伤势更重,裴照野就这样一手托着她,另一手接过仇二递来的披风,将骊珠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
“那个狗东西呢?”
“马车上摔下来的那个吗?”仇二走在前头引路,“也没见什么外伤,不知为何,晕死过去了……”
裴照野大步流星地朝一地狼藉而去。
“闭眼。”
一双满是血污的手掩住了骊珠的眼睛。
随他而来的军官和山匪们也恰好赶至,还未弄清发生了什么,就见那神勇无比的匪首带着暴怒,抬脚就往地上那人下身一踹!
一阵鬼哭狼嗥。
周围无数官兵山匪,同时忍不住夹紧了腿。
赵继痛得青筋暴起,面色涨红如猪肝,仿佛喉咙里有刀片割着他似的惨叫,手上更是拼了命地想掰开那条腿。
然而裴照野的腿分毫不动。
不仅不动,还如铁杵般重重碾压,似是要将这块肉碾成肉糜。
男人双目灼灼,滚烫如火中砾石。
他何止想碾这块肉,他连这个人都想用刀亲手剁成肉臊子喂狗!
自城门处拿了符节后,裴照野便按陆誉所言,立刻赶往官署营救公主。
然而偏偏晚了一步。
等到的时候,只见内室倒着一个被砸晕的崔时雍,抓来官署守兵一问才知,赵维真的儿子赵继自称奉父命而来,将骊珠掳走。
裴照野心中恨极,当即策马狂追在后,却见到让他差点魂飞魄散的一幕。
那辆失控的马车只差一点,就要在北城城墙上撞个粉碎!
这个赵继,死到临头还想拉着公主一起死,他焉能不怒不恨!
“……将军何故如此残暴?”
军官之中,有人看不过去出声:
“方才在城外已经杀得血流成河,残肢遍地,现在又下这样的狠手,就算是个杀人放火的贼人,一刀了结便是,这样折磨,岂非太过狠……”
裴照野头也不回,压根没将这些人放在眼中。
谁料怀中少女忽而拨开披风遮挡,露出一张莹白如玉的面庞。
“此人将我从官署中强掳而出,逃亡途中还欲行不轨,莫说踹他几脚,就算是千刀万剐都不为过!尔等如此同情他,而指责救我于危难的裴将军,难道也如赵家一样,目无朝廷,想要以下犯上吗!”
裴照野浓黑眼珠微动,自上而下,扫过她冒着细密汗珠的鼻尖。
仍然是那张娇憨美丽的面庞,怀里的分量轻得简直像朵云。
但又仿佛和之前截然不同。
周围军士一听这语气,便知眼前这位就是清河公主了。
今夜伊陵郡风云骤起,先是刚上任的司徒都尉被一箭射穿了脑袋,又是红叶寨的山匪拿着铜虎符号令众将。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天明之后,郡内格局大改,谁还敢再多说什么?
于是一众军士齐齐下马叩拜,高呼“参见清河公主”。
骊珠听着这山呼海啸般的声势,一时心头一颤。
她七八岁时,便参观过雒阳南北军的演习。
那时明昭帝牵着她的手,整顿军事,检阅军队,场面远比此刻盛大,她却只觉得吵闹,想要快快回宫,不明白父皇为何一脸的豪情万丈。
然而此刻。
骊珠看着这俯首叩拜的五百余军士,听着他们高呼她的名字,心中却好像渐渐理解了父皇当日的心情。
——他们听命于自己,她掌控着他们。
这个无比清晰的事实,在她心中激起了一种陌生的震荡。
“公主。”
裴照野嗓音含笑,不疾不徐道:
“愣着做什么,下令吧。”
彼时辰时已至,天光乍破,东升的朝阳映照在伊陵郡的城池内。
蓬头垢面的小公主探出头来,四下俱寂,所有人都在等待她的命令。
好一会儿。
“赵继强闯官署,袭击太守崔时雍在先,强掳我在后,又有在梅府犯奸的嫌疑,他逍遥至今,恐其背后牵扯到其父赵维真以及诸多伊陵郡官员,现命你们于城内各地,请这些官员前来,配合查案。”
骊珠深吸一口气,逐一报出那些与赵维真同党的姓名。
“这些皆是大雍披肝沥胆的臣子,若遇抵抗,不得伤其性命——记得用捆的。”
“是!”
待骊珠下了令,裴照野抱着她翻身上马。
骊珠下了一跳。
“别骑马了!”
骊珠攥着他的衣襟,昂着脸露出哀求的神色:
“你流了那么多血,我们坐轿子回去好不好?血流那么多真的会死人的……”
方才一路将心悬到嗓子眼,就连徒手制住疾驰的马车,裴照野都没觉得有多疼。
此刻稍稍松一口气,倒的确感觉四肢百骸涌上痛觉。
只是——
他看向怀中担忧到几乎快落下泪来的小公主。
“死不了。”
裴照野目视前方,一夹马腹,风声送来他半是玩笑半认真的笑语:
“有公主舍命相救,就算我一条腿踏进了阎王殿,公主也能把我捞回来。”
骊珠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从背脊处,感受到他说话时胸膛带来的微微共振。
她在颠簸中轻轻依偎着他,想:
这话也没说错,这次她可是干成了不少大事呢,哼哼。
骊珠没有让裴照野带她回裴府,决定今日开始驻扎于官署内。
然而眼下虽得兵马,有任免官员之权的人,仍然只有身为伊陵太守的崔时雍。
想要彻底铲除赵维真一党留在伊陵的势力,非得崔时雍相助不可,所以他绝不能死。
骊珠刚一下马,便浑身斗志地要往官署内冲。
却听身后传来一声重物倒地的巨响。
“裴照野!”
-
酉时四刻。
裴府赶来的医官,终于从裴照野的房内走出。
在门外与玄英等候多时的骊珠起身。
医官笑道:
“……无妨,无妨,公主安心,已经从头到尾清过创,上了药,这位将军体魄甚佳,倘若今夜不发烧,便无大碍,静养几日就可复原。”
骊珠抹了抹眼泪,重重颔首。
又问:“那要是发烧怎么办?”
医官拢眉:“真是如此,恐怕就有些棘手了,最好是在刚有异样时,便灌下汤药,杀住病情势头……臣现在先去备一副镇痛的汤药,晚间臣就守在膳房,要是真有不妙,臣立刻熬药便是。”
骊珠泪眼汪汪地目送医官背影。
“玄英……”
玄英安慰道:
“公主放宽心,昨夜长君送丹朱姐姐回来时,便让人知会红叶寨,将公主来时被劫的那些上好药材一并带来,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丹朱姐姐都能保住性命,裴山主定会安然无恙。”
骊珠问:“丹朱姐姐真的没事吗?”
“没事,腹中两个月的胎儿是没救了,不过母亲的性命无碍,听丹朱说,她姐姐身体也很好,多养养一定没关系,所以你看,欲成大事者,没有一个好身体怎么行?公主更需好好保重。”
成大事?
什么大事?怎么突然扯到这个?
骊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玄英,我今晚想留在这里陪他,可以吗?”
玄英瞧了瞧仍是白日那副狼狈装扮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