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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过几日, 四月到了,在覃珣督建下的公主府邸也修葺完成。
  当然不是新建的。
  覃家那几位族叔倒是想大展拳脚,让清河公主和她麾下的人瞧瞧他们覃家的财力。
  然而骊珠提前便同他们打过招呼:
  “从雁山大营搬出来就是为了节省处理公务的时间,不可大肆扩建, 之前的太守府邸稍微收拾收拾能住就行。”
  他们这才悻悻作罢。
  之前陆誉在郡内四处清扫薛氏党羽, 杀的杀, 抄家的抄家,腾出了许多豪族的宅邸。
  骊珠将这些宅邸都赏赐了下去。
  丹朱分得了最大的那所, 来弥补她这次没能得到朝廷厚赏的弥补, 顾秉安因为要时常与骊珠商议要事, 离公主府最近。
  至于裴照野, 因为要去西郊练兵, 在离公主府最远的位置跟吴炎做邻居。
  裴照野毫无意见。
  搬入公主府那日, 覃珣在前方一路替骊珠指引介绍, 裴照野跟在后头。
  他倒是没说什么,只在参观公主寝殿时道:
  “这个榻会不会有点中看不中用了?”
  裴照野扶着栏杆,稍微摇了摇, 那张榻便在他掌下脆弱地猛烈晃动,他抬眼看向覃珣,满眼认真。
  “换张更结实点的吧, 雕不雕花不要紧, 要实用。”
  覃珣脸色霎时铁青。
  骊珠更是整颗脑袋红得快冒烟。
  他胡说八道!
  这怎么就不中用了!
  骊珠转念又想到了雁山林间小屋里的那张榻。
  好……好吧,还是结实点好。
  她可不想哪天半夜,守夜的女婢们被她叫进来,是因为她的榻被人撞塌了。
  第二日,新换的床榻和骊珠的箱笼一并送入府内。
  搬家乔迁总是兵荒马乱。
  裴照野早瞄准了这个时机,想要去偷被她严加保管的机密册子, 没有比这一日更好的时机。
  然而,出乎裴照野的预料。
  还没等他下手去偷那些册子,骊珠就好像知道他想做什么一样,自己翻了出来。
  夜深,新修葺的温陵公主府各处悬着灯,在春夜的风中明灭。
  书案前的少女摆开那些誊抄出来的竹简。
  她抬起头,与他面对面道:
  “……我想过了,覃珣和顾秉安他们说得对,我虽不在意天下人怎么看待我,可也不能任由这些风言风语,阻碍我达成目标。”
  明明是要做一件并不光明正大的事。
  但她眸色坚定,颇有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凛然。
  “这里面能帮上我的人,我都会一一威逼利诱——只是陆誉一人回雒阳办这件事,我不放心,还要向你借顾秉安一用,他多谋善言,有他回旋,这件事才能办好,可以吗?”
  裴照野看着她此刻模样,忽而忍不住想笑。
  骊珠挺起的胸膛顿时垮下来,她很不解:
  “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很欣慰,公主越来越像个可靠的主公了。”
  换做之前在伊陵那时的她,这种事,只怕连想都不敢想。
  要是知道他曾有这样的念头,恐怕会瞪圆了眼,微微张着唇,回过神来,皱着鼻子对他道:
  裴照野,这样不好,不要做这种事吧?
  骊珠听了他的话,垂下眼。
  “我才不可靠,我要是可靠,就应该……”
  应该自己来下这个决心,而不是要别人替自己做脏事。
  如果不是她自己偷听到,裴照野是不是就打算这么自己偷偷将一切都办好,不动声色地替她扫平障碍?
  尽管他并不喜欢这些勾心斗角的事。
  “应该怎样?”裴照野托着腮看她。
  “应该和薛允和覃戎一样,攻城略地,杀伐果决。”
  骊珠岔开了话题,她一边提笔,开始给名册上的倒霉蛋们写信,一边感叹道:
  “昨日刚送回来的军报,说薛允在滦水烧了覃戎一千艘艨艟,重创覃戎——那些跟随薛允的人,现在大概应该觉得酣畅淋漓,不枉此生。”
  裴照野却握着墨条缓慢研磨,轻笑道:
  “或许吧,但薛允从覃戎手里夺下辽郡,所屠杀的那些百姓,应该不会这么想。”
  军报中说,覃戎败退,薛允占据辽郡。
  薛家军入主辽郡后大肆屠戮,所过处尸骸叠山,鸡犬无余。
  消息一出,天下震动。
  即便骊珠知道,这就是薛允的作风,也不由得心有戚戚,内心深处,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愧疚。
  她知道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却没能阻止,眼睁睁看着这些百姓再一次惨死薛允手中。
  裴照野在此刻凑上前来。
  “就是这种表情。”
  骊珠怔了一下,眨眨眼。
  他眸色浓黑,定定道:
  “薛允和覃戎,不会露出你这种表情,喜欢主公杀伐果决的臣子,自会去追随他们,大家愿意聚集在你麾下,就是因为你和他们不一样。”
  裴照野太清楚她此刻在想什么。
  连薛允手里的血债,她也想往自己身上揽。
  也不看看她那个细弱的肩膀担不担得动。
  骊珠看了他好一会儿,低下头,继续写,口中小声道:
  “……那我也不希望你替我去做这些事,打仗是你的事,这些是我的事,各有各的担子,不用你替我都挑起来。”
  现在回想起来,前世他让她参与的那些政务,何尝不是经过他精心筛选过的?
  她提出来的新政固然与民有利。
  但那些需要流血的部分,朝中各方阻挠的部分,他却都没有让她直面。
  每次归家时,只给她带回顺遂的好消息,望向她的目光温柔中带着崇敬,拥着她,边亲边夸:
  公主怎么会这么聪明?
  不该给那些朝臣发俸,他们捆成一串,也抵不上公主一个人厉害。
  骊珠被他夸得胸口温热,第一次感觉自己原来很有用。
  她那时天真,没意识到这些好消息的背后需要多少阴诡手段,又是谁在替她做这些脏事。
  琉璃灯透着剔透烛光。
  她垂下的后颈映着光,有莹白釉色,宛如稀世珠宝。
  裴照野目光流连,几度走神,许久才想起来她为何会这么固执。
  以前……他好像说过几次,他不想做官,更讨厌那些文官的勾心斗角,装模作样。
  是因为这个吗?
  早知有一天,他会这么喜欢她,当初就不把话说得那么死了。
  这种小事,为她忍忍算什么?
  他只怕他能做得还不够多,到死,也比不上她藏在心里的那个裴胤之。
  “——公主。”
  门外传来长君的声音,打断了裴照野将要拥住她的动作。
  “覃主簿求见公主,有要事想与公主详谈。”
  骊珠抬头朝外看去。
  她下午的确安排覃珣去与顾秉安商议军中所缺兵器,让他理清后立刻过来回话。
  只是那时时辰就已经不早了,来回跑一趟,此刻天色如墨。
  竹笔挠了挠头,有些为难的骊珠想了想,最后还是道:
  “不然,叫他明天再……”
  裴照野俯首亲了亲她,起身。
  “陆誉既然要替你去雒阳办差,我去跟他交接一下城中巡防,两个时辰后再回来陪你。”
  这是允许覃珣进来的意思。
  骊珠讶然盯着他:
  “你谁啊?我不管你是谁,给我从我夫君身上下来!”
  “……”裴照野冷嗤着,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骊珠望着他的背影,笑得颊边梨涡深深。
  裴照野和覃珣在门外碰面。
  今晚值守的长君和几名女婢不动声色瞧着,生怕两人打起来。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裴照野格外平静,还淡声道:
  “覃主簿怎么还不进去?公主时间宝贵,别让她等太久。”
  覃珣:“……裴将军只想说这个?”
  裴照野笑而不语。
  离开时,覃珣看裴照野的眼神里有难以理解的警惕。
  长君更是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敢关门你就死定了。”
  迎上裴照野晦暗森冷的眼眸,长君松了口气。
  对嘛,驸马还是这个样子看起来比较正常。
  裴照野从怀中掏出一包用麻布包着的东西,拍在了长君手心里。
  “以后覃珣来,都给他上这个茶。”
  长君戒备道:“裴将军,这个……”
  裴照野从里面随便捻了几根扔进嘴里,唇角微扯:
  “放心,我想杀他不用毒,普通的败火茶,天气热,怕他火气太大,给他降降火而已。”
  这才四月,哪里就天气热了?
  长君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败火茶。
  这个……应该不会把覃珣喝成宦官吧?
  裴照野想,这不能怪他。
  假如他不喜欢她,他才不在乎她跟谁深夜夜谈。
  假如他对她只是寻常喜欢,他会吃醋,会阻拦她和其他男人接触,最好把她捆在自己身边,日日夜夜只与他缠绵。
  可她那么好。
  好得让他没办法。
  一日高涨过一日的爱意和匪贼本能的占有欲共存。
  既想让她高坐庙堂,万万人臣服于她脚下,又想将她抢回虞山,在他的庇护下,万般烦恼不入她心,只做他一个人的压寨夫人。
  两股念头彼此撕扯、倾轧,想彼此吞没,却谁也降服不了谁。
  但风雨将至。
  薛覃两家龙虎相斗,很快就会决出胜负,到那时,两方都会将视线重新汇聚在公主身上。
  盟友必须越来越多,否则接下来的仗会格外艰难。
  他不想让他的公主吃苦。
  那就只能让旁人吃点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