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放羊
三人行至泰山东麓,周遭群山如黛,层峦叠嶂,將一片谷地拢得密不透风。
谷中幽静异常,唯有风声穿林而过,带著秋末的萧瑟。
循著那道“泰”字咒印透出的微弱神光,他们在一处瀑布下的水潭边停了脚一一这瀑布瞧著竟有几分说不出的悽惨。
入秋之后,天旱少雨,原本该是两丈宽的河道,如今缩成两步宽窄的细流,水流薄得像一匹被扯烂的白练,从青黑色的山石断口处坠下,未及落潭便被山风撕成细碎的水雾,飘飘洒洒漫开来,水雾打在脸上,凉得人一激灵,混著地上积著的枯黄落叶,把水潭四周浸得湿滑黏腻,何非虚抬手挡了挡扑面而来的雾珠,望著漫天迷濛道:“玄渊应当就在瀑布后。只是这水汽太重,后面是何情形,半点瞧不清。”
三人沿著潭边湿滑的卵石绕到瀑布垂落的山壁前,侧身望向瀑后。
暗影沉沉中,唯见一点光斑在黑暗里明明灭灭,像燃在深穴里的烛火。
虎爷地指著那点光:“那光斑——莫不是入口?”
崔九阳也盯著那簇光,心头疑云翻涌一一咒印指明玄渊就在此处,纵只有这点光亮,也得探个究竟。
三人修为远未到水火不侵的境界,秋凉时节本就衣衫单薄,此刻迎著水雾与飞溅的水珠,才挪动几步,衣衫便已湿透,冷意顺著领口往里钻。
瀑布虽窄,水声却震得山壁喻喻作响,近在尺尺说话也得扯著嗓子喊。
山壁上能落脚的地方不过半尺宽,长满了湿滑的青苔,纵有法术在身,也不敢轻易跃起。
崔九阳在前探路,何非虚扶著石壁紧隨其后,虎爷体型壮硕,走得最是艰难,时不时脚下一滑,得亏反应快才没摔进潭里。
折腾了好半响,才终於挪到那光斑跟前。
崔九阳凑上前,见那光亮处竟是个拳头大小的圆洞,洞口边缘参差有型,不知有多深,只隱约透出微光。
他试著弯腰往里瞧,可视线刚探进去尺许,便被一片朦朧的灰影挡住,再深些便什么也看不清了。
何非虚扶著他的肩膀凑过来,看清洞的轮廓时,道:“九阳,你看这洞的形状一一像不像轮迴台得来的那盏引魂灯?”
崔九阳心中一动,仔细打量:可不是么?
洞大小深浅,竟与引魂灯底座严丝合缝。
虎爷从身后递过灯笼,崔九阳接过,將引魂灯对著孔洞轻轻一按一一“咔”的一声,灯座恰好嵌进石壁。
灯刚落定,百余个模糊的身影突然从灯中飘了出来一一正是簸箕村姓赵的上百冤魂。
他们在水潭上空打著旋儿飞舞,原本灰暗的魂体竟泛起了淡淡的白光,每个冤魂脸上都透著前所未有的惊喜,有的甚至伸出半透明的手去触碰潭面的倒影。
接著,眾鬼像是找到了归途的雁群,爭先恐后地朝著孔洞钻去。
最后一个冤魂消失在洞口时,引魂灯“噗”地一声灭了,只剩一点余温残留在石壁上。
崔九阳哭笑不得:“府君说,咱们想进玄渊的地盘,非得这些冤魂引路。
他们倒进去了,咱们三个怎么办?
魂体钻洞跟玩似的,总不能让咱们从这小洞里硬挤吧?
怕不是骨头都得挤碎了。”
话音刚落,引魂灯座却是发出一声轻响,然后开始震动起来。
山壁也隨著这震动慢慢动了起来,这动静慢慢变大,最终演变成剧烈晃动。
“轰隆隆”一阵响,瀑布水流被震得四散飞溅,像断了线的珠子。
晃动持续了约莫两息,一声石破天惊的“咔”巨响后,那嵌著引魂灯的山壁竟从中间裂了道缝,缝宽仅容一人侧身通过。
崔九阳回头与何非虚、虎爷对视一眼,率先侧身挤了进去。
何非虚紧隨其后,虎爷最是吃力,胸膛和后背都贴著冰凉的山石,若不是鬼差之躯筋骨强硬,怕是早被挤得牙咧嘴了。
裂缝里曲折迴环,时而向左拐,时而向右绕,走了数十步,三人早已分不清方向,只觉得四周山石挤压得人胸闷气短。
直到前方透出一片明亮的光,崔九阳才猛地加快脚步一一在这压抑的石缝里憋了太久,乍见光亮,竟有种重见天日的恍惚。
踏出裂缝的剎那,三人都住了。
眼前竟是一片广阔天地,望不到边际。
从外面看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山包,谁能想到山腹之中別有洞天?
脚下是青黑色的山岩,身前是万里平川,田中阡陌纵横,有农人牵著牛、跟著狗在田埂上走。
远处桃林桑林连绵起伏,溪边长著垂柳,有穿红袄的幼童骑著白鹿越水而过,嬉闹出声。
树荫下还有老汉骑著黑驴,烟锅里的火星明灭,留下一串青烟一一乍一看,活脱脱一幅世外桃源的景象。
可细看之下,眼前这幅场景便不那么令人神往了。
那黄牛看著壮实,牛头却只蒙著层薄薄的牛皮,自脖子往后皮肉皆无,只有白骨根根刺出,灰白鳞的肋骨根根分明,苍蝇蚊虫在尚未乾涸的血跡上喻喻打转,一根牛尾成了骨鞭。
领黄犬的农妇是道半透明的残魂,却还咯咯笑著甩出手中的东西老远一一竟是根带著乌黑血跡的肱骨。
黄犬奔出去叼著骨头跑回来,狗嘴咧开时,露出的是两排尖利的猿牙。
骑白鹿的幼童瞧著天真烂漫,白鹿也是通体雪白,好似神仙坐骑一般。
只是这鹿头上,唇齿间糊著暗红的血污,不知吃了什么血肉,看著疹人。
而那树荫下的骑驴老汉,肚皮豁开个大口子,暗红的肝臟垂在外面,上面缺了一块,缺口边缘的齿痕,大小正与鹿嘴吻合。
再看那桃林桑林,桃树上掛著的哪是什么桃子,分明是一颗颗拳头大的婴儿头颅,五官俱全,闭著眼张著嘴,像是在无声地豪哭。
桑树叶哗啦啦响,风一吹,露出背面一一竟是一张张黄裱纸钱,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崔九阳看得眼皮直跳,忍不住低低鼓了鼓掌:“玄渊大人这再造阴阳,果然是大手笔。
上回听说这么诡异的地方,还是西游记里的狮驼国,可那是纸上的猎奇,哪比得上眼前这世外桃源来得震撼。”
何非虚脸色发白,眼神有些失神,嘀嘀自语:“玄渊—这就是你说的阴阳大道、自然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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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站在崖边看了许久,只觉得心口堵得发慌,连呼吸都带著股说不出的腥甜气。
可也总不能一直站著,在此处是断然找不到玄渊的踪跡,他们便沿著豌的山路往山下走,到了山脚,正撞见个牧童坐在石头上放羊,嘴里衔著片草叶,吹著婉转的调子,倒有几分山野童趣。
只是牧童瞧著正常,他放的羊却个个透著古怪。
崔九阳扫了一眼,领头的老羊瞳仁又黑又圆,眼神清亮。
旁边吃草的母羊眼中泛著绿光,眼底隱隱有血丝。
最夸张的是只羊羔,眼珠子竟有拳头大,把眼眶撑得鼓鼓囊囊,半个球形的眼睛扣在羊脸上,像要掉出来似的,看著渗人。
牧童见三人过来,也不起身,把草叶从嘴里拿出来,歪著头打量他们,脆生生问道:“你们是从外面苦海来的?”
崔九阳正盯著那老羊,虎爷则警惕地警著身后的桃林,何非虚便上前应道:“我们確是从外面来,只是“苦海”一词,从何说起?”
牧童哈哈笑起来,露出两排白生生的牙:“我们这儿的人,都是从外界苦海躲灾来的。你们虽没掛著苦相,却个个缩手缩脚、小心谨慎一一这便是在外面遭了罪的模样。”
他话音未落,崔九阳突然动了。
只见他指尖一弹,一枚厌胜钱“嗖”地飞出,正是从得月楼中得来那套九宫八卦厌胜钱中的一枚。
这枚震宫雷斧破障钱是青铜打造的斧形,正面夔牛踏鼓,雷光四射,背面是雷公凿写著霹雳篆书。
压胜钱在半空划过道青弧,“啪”地劈在领头的老羊头上。
羊头应声裂开,油皮剥落,从里面骨碌碌滚出个白鬍子老头儿,摔在地上还哼哼唧唧地揉著腰崔九阳没停手,反手故技重施打向母羊和羊羔,羊皮碎裂处,分別滚出一头绿眼恶狼和一只浑身皱巴巴的牛续。
那狼与牛续从羊皮中脱出之后,连看都不看场间几人,撒腿就跑,生怕跑晚了便又被裹进羊皮里。
牧童脸上的笑容雾时僵住,跳起来叉腰道:“你们外乡人好没道理!我与你们閒聊,怎的把我的羊放跑了?”
崔九阳指著从羊皮中脱出的人畜,道:“你放的是羊吗?”
那白鬍子老头一听他们呛声起来,便也不哼唧了,自己站起来走到近前:“这位外乡来的,不要吵闹。
我孙子想要放羊,奈何此处羊哪有那么多,人家放了,他便没得放。
是小老儿我心生一计,裹上羊皮,扮成一头山羊,由我这孙子放牧,如此他开心,岂不是也少来折腾我这老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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