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百炼阁新漆的门板上,贴了一张黄麻纸。
纸上就四个字:招收学徒。
底下还有一行蚂蚁大的小字:年十八以下,吃苦耐劳,心正手稳,能识字者,优先。
在这望海镇坊市,討生活何其艰难!
码头上扛包的苦力,挣的钱只够勉强餬口;在街边做些小买卖的,更是朝不保夕,遇上风雨天便只能饿肚子。
一份能进店铺的活计,有片瓦遮头,能顿顿吃饱,对挣扎在最底层的凡人来说,已是梦寐以求的福气。
而百炼阁是什么地方?那是仙师的铺子!
这消息如同一块滚烫的烙铁,瞬间烫沸了整个凡人聚居区。
这哪是招工,这是在发救命的粮!
对那些在泥泞里挣扎的家庭来说,这是仙师垂怜,给了一条能让孩子摆脱贫贱,甚至一步登天的活路!
因此,当第二天晨曦微露,天色尚且灰濛濛时,百炼阁门前早已被堵得严严实实,人头攒动。
一张张面带菜色却又炽热的脸,一双双把自家孩子往前推的手,都匯聚於此,將这条小巷挤得水泄不通。
陈渊坐在內堂的阴影里,对门外的嘈杂充耳不闻。
堂中摆著一座小號的锻炉和铁砧。
他眼神幽幽,除了明面上的標准,最关键的,要好控制!
最好是那种天生牛马圣体,勤劳肯干,一表人才。
第一个挤进来的是个满脸油滑的中年人,身后拽著一个瘦猴似的儿子。
“陈掌柜!我儿从小就在別家铁匠铺当学徒,抡锤、拉风箱,样样精通!”
他一边说,一边给儿子猛使眼色,那瘦猴立刻挺起胸膛,拍得邦邦响。
陈渊指了指锻炉旁的一对风箱和一块铁胚。
“拉动风箱,將铁胚烧至通体橘红,再用那边的手锤,在上面敲出十个印子,须在一条线上。”
那中年人搓著手笑道:“掌柜的,这点小事……”
“开始。”陈渊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那瘦猴倒也利索,上前一把抓住风箱拉杆,猛力拉扯起来。
风箱呼呼作响,火苗乱躥,没一会儿,铁胚就被烧得发白,眼看就要熔毁。他手忙脚乱地將铁胚夹出,抡起锤子一通乱砸,铁星四溅,砧上只留下几个深浅不一的丑陋坑洞。
“下一个。”陈渊头都没抬一下。
油滑的笑容僵在脸上,中年人面色几番变换,最后还是悻悻地拉著儿子退了出去。
陈渊要的是璞玉,不是一块蛮干的废铁。
接著,一个穿著长衫,满身酸气的落魄书生走了进来,对著陈渊便是一揖。
“掌柜的,在下虽不善俗务,但通读典籍,知金石之性,明阴阳五行……”
陈渊依旧指著锻炉。
书生慢条斯理地捲起袖子,可拉了半天风箱,累得气喘吁吁,炉火却半死不活。
好不容易铁胚有了点红色,他抡起锤子,却连第一下都砸偏了,锤头“当”的一声敲在铁砧上,震得他虎口发麻。
一整个上午,抱著孩子来哭穷的寡妇,吹嘘自己能徒手断石的壮汉,想靠几分姿色走捷径的丫头……各色人等轮番登场。
陈渊只用这一炉一锤,就將他们所有的浮躁、无力和贪婪照得一清二楚。
他要的那块璞玉,迟迟没有出现,眸中不禁闪过一丝失望。
日头偏西,人潮渐渐散去,门口终於显出一丝空隙。
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人群的缝隙里挤了出来,站定在门槛前。
是个男孩,约莫十岁出头,身上穿著件大人改小的旧衣衫,洗得发白,手肘膝盖都打了补丁。
他赤著脚,脚板上满是老茧和划痕,一张小脸却洗得乾乾净净。
他不像旁人那般急於表现,只是抿著嘴,目光在锻炉、风箱和铁锤之间来回移动,似乎在默默记忆著什么。
“想试试?”
陈渊终於抬起了眼皮。
“是。”
男孩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字字清晰。
他走到锻炉前,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先伸出那双布满薄茧却很稳定的小手,轻轻触摸了一下风箱的拉杆和手锤的木柄,仿佛在与它们交流。
然后,他开始拉动风箱。
他的动作不快,甚至有些吃力,但节奏却异常稳定,一拉一推,如同呼吸般匀称。
炉中的火苗隨之起舞,温顺地舔舐著铁胚,很快,整块铁胚便均匀地呈现出一种完美的橘红色。
他没有丝毫慌乱,用火钳夹起铁胚,稳稳地放在铁砧上。
他拿起手锤,深吸一口气,手臂的肌肉微微绷紧。
“当!当!当!”
清脆的敲击声响起,不重,但极富韵律。他的每一次落锤,力道、角度都几乎完全一致。
十锤过后,他放下了锤子。
那块铁胚上,留下了一行笔直的印记,十个小小的圆形凹痕,间距、深浅,宛如用尺子量过一般。
陈渊的视线,落在了他的手上。
这双手,天生就是握锤、握刻刀的手。
“叫什么名字?”陈渊开口。
“石头。”男孩答道,眼神里透著一丝紧张,又有一丝期盼。
陈渊嘴角不易察觉地勾了一下。
他看中的,不只是这份远超同龄人的沉稳和眼力,更是那份隱藏在瘦弱身躯下的协调性和专注力。
这孩子的体魄虽弱,却是一块上好的胚子,稍加打熬,再以药力催发,未来不可限量。
这正是他想要的,一张乾净、坚韧、可以任由自己刻画的白纸。
天赋,有了。
心性,也够沉稳。
“叫什么?家里还有人吗?”
“石头。没家了。”男孩的回答,简洁得让人心头髮堵。
陈渊没再追问,换了个问题。
“哪里人?”
当问及祖籍时,男孩明显迟疑了一下,那个地名似乎压著千斤重担,他嘴唇动了动,才低声挤出两个字。
“沧墟。”
陈渊放在柜檯上的手,指节不易察觉地猛然收紧。
这两个字,他寻找了太久。
自从在孙老头口中第一次听到,他便对此產生了一种强烈的好奇。
可踏入望海镇以来,他明里暗里打探了不少次,却始终一无所获,这个地名仿佛只是一个虚无縹緲的传说,从未真实存在过。
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在今天,从一个素不相识的凡人孩童口中,如此突兀地听到。
压下心头的惊讶,陈渊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认真起来,他紧紧盯著男孩:“你说的沧墟……我怎么好像闻所未闻,是一处禁海吗?”
沧墟……
孙老头疯癲囈语中的禁忌之地!
那片“会呼吸”的恐怖海域!
那个蓑衣渔夫於浪涛之上垂钓的仙人传说!
可能吗?
一个禁区里走出来的孩子?孙老头说过,凡人进去就是个死!
陈渊微微蹙眉,暗自思索。
是他在撒谎?还是说,“沧墟”之內,另有乾坤?
无数个念头交织,可他脸上,依旧是平静无波。
男孩眼神黯淡下来,似乎这个名字也勾起了他遥远而模糊的记忆。
“我们早就搬出来了。那里……已经不能住人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老人的讲述:“听我爷爷说,大概在五十年前,海的中心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无比的黑色漩涡,永远都在旋转,像是海张开了一张嘴。”
陈渊的瞳孔骤然一缩。
漩涡!孙老头说的竟然真的存在。
石头並不知道对面掌柜內心掀起了何等波澜,只是继续说道:“从那以后,沧墟就时常有异象。
有时候,大海上会莫名其妙地亮起怪光,有时候,好端端的人在海边走著走著就没了。
……死了好多人,大家都说那片海活了过来,要吃人。所以,我们全族的人都离开了那里,四处迁徙。”
陈渊脸上惊疑不定,一时间有些分不清。
这孩子……是天降的机缘,还是一个麻烦?
思量片刻,他便有了决断。
无论真假,无论这背后藏著何等凶险,这都是他目前唯一的、能够触碰到“沧墟”的线索!
这块“石头”,他必须留下!
“百炼阁不养閒人。”
陈渊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平静得让人发冷。
“入了我的门,就得守我的规矩。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该问的,一个字都不能多嘴。做得到吗?”
“做得到。”
石头没有半分犹豫,重重地点头。
“好。”
陈渊面色缓和下来,他站起身,从柜檯下取出一份早已备好的学徒契约,又端出一碗还冒著腾腾热气的肉粥,一併推到石头面前。
“先吃了,再按手印。”
“从今天起,你就是百炼阁的人了。”
看著狼吞虎咽的男孩,陈渊的心思却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一块来自沧墟的石头……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