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粥见了底,连碗边都舔得乾乾净净。
石头按下了手印,那份用词粗陋的契约,便成了他下半辈子的卖身文书。
陈渊收起契约,指了指铺子后院那间堆满杂物的柴房。
“以后你就住那儿。”
他又指了指锻炉旁堆积如山的废铁和边角料。
“今晚的任务,把这些东西,按大小、材质,分门別类。天亮前,我要看到地面上没有一片多余的铁屑。”
没有安抚,也没有勉励。
话音落下,他便转身走进了內屋,留给那个瘦小身影一个漠然的背影。
石头看著那座小山似的废料堆,又看了看自己那双还没铁锤大的手,嘴唇抿得紧紧的,没吭声,只是默默地走到墙角,拿起扫帚和铁铲,开始干活。
…………
无垠海沟深处,海水不再清澈。
大片墨绿色的血液混杂著焦黑的碎肉,在暗流中缓缓弥散,將这片死寂的海域染上了一层诡异的色彩。
一头体长超过十丈的巨兽尸骸,静静地悬浮在水中。
正是那头幽影电鰻。
只是此刻,它那双冰冷的竖瞳已经彻底失去了神采,庞大的身躯上,遍布著纵横交错的细密剑痕,最致命的一道伤口在它的头颅,几乎被整个剖开,残余的剑气仍在不断磨灭著它的生机。
一个身负长剑,面容冷峻的青衫修士,静立於尸骸之旁。
他正是陆青云。
在他身后不远处,是那个年轻道士李腾衝。
他换了一身乾净的道袍,但苍白的脸色和虚浮的气息,还是暴露了他数月前元气大伤,至今仍未完全恢復的事实。
“总算宰了这畜生!”
李腾衝的语气中带著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一丝化不开的怨毒。
“多谢陆师兄出手相助,不然我这口气,怕是永远也咽不下去了。”
陆青云没有回头,声音平淡。
“为了一株空明珊瑚,折了一艘上品法器,还差点把命搭进去。”
“现在为了出一口气,又浪费我半月时间陪你在此蹲守。”
“李腾衝,你这笔买卖,做得可真划算。”
李腾衝被噎得麵皮一红,却不敢反驳。
他訕訕一笑,话锋一转。
“师兄说的是。”
“不过我那飞云舟也不能就这么算了,那可是师父亲赐的上品法器。”
“我感应到法舟最后的气息就在这附近,多半是被那些凡人渔民给捡了去。”
他四下张望著,脸上又浮现出贪婪之色。
“师兄,咱们去那望海镇走一趟,正好让那些土包子开开眼,顺便把我的损失给补回来。”
他越说越是兴奋,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在那座小镇上作威作福的场景。
陆青云缓缓转过身,一双眼睛里没有半分温度。
“收起你那套心思。”
两个字,让周遭的海水都仿佛冷了几分。
李腾衝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师兄……”
“区区一头练气中期的异种妖兽,就让你吃了这么大的亏。”
“你又有什么资格,去一个小镇上作威作福?”
李腾衝的脸慢慢涨成了猪肝色,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陆青云看著他,继续说。
“你以为这片海域,为何灵气驳杂,异兽频出,鲜有筑基修士踏足?”
李腾衝一愣,他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在他看来,这里就是一片不值得强者前来的蛮荒之地。
“因为家师,正在此海域的某处潜修。”
陆青云吐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那个名字仿佛带著某种魔力,让李腾衝的瞳孔剧烈收缩。
“什么?”
“你是说……那位號称『沧浪真人』的周前辈?”
“他老人家……竟会在这等偏僻海域?”
李腾衝彻底呆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那位周真人可是碧海宗內传说般的人物,一手《沧浪剑诀》出神入化,是宗门內最有希望在百年內结成金丹的筑基大圆满修士。
自己师父提及此人时,都满是敬畏。
他忽然想明白了许多事。
为何陆青云师兄会出现在这里,为何宗门对这片海域的態度一直讳莫如深。
“家师正在参悟一道与『沧墟』有关的法门,需要的是绝对的清静。”
陆青云的声音,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李腾衝的心头。
“这望海镇虽地处偏远,却是这片海域唯一的人烟匯集之地,是整个棋盘上的一枚眼。”
“你若是在此地搅起风浪,引来不必要的注意,坏了家师的大事,你担当得起吗?”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他的尾椎骨直衝天灵盖,让他浑身都打了个哆嗦。
去镇子上搜刮一番……这要是惊扰了那位周真人的清修,一百条命都不够死的。
“师……师兄,我……我不知道……”
他的声音都开始发颤。
“现在你知道了。”
陆青云收回了视线,重新转向那头电鰻的尸骸。
“家师闭关,不愿被任何人惊扰。”
“那艘破船,你自己设法,悄无声息地去找回来。”
“若是再敢惹出什么乱子……”
陆青云没有把话说完,但那股森然的意味,已经让李腾衝冷汗直流。
“师弟明白!师弟一定小心行事,绝不声张!”
他连连保证,再没有了半分之前的囂张气焰。
陆青云不再理他,屈指一弹,一道凌厉的剑气飞出,精准地剖开了幽影电鰻的腹部。
一枚拳头大小,闪烁著蓝色电光的妖丹,缓缓浮现。
他伸手一招,將妖丹摄入手中,又取走了几样最精华的材料,而后便不再看那尸骸一眼。
“走吧。”
“回望海镇,记住,別在那撒野。”
两道遁光冲天而起,迅速消失在深海的黑暗中。
只留下那具庞大的尸骸,在暗流的推动下,缓缓朝著更深、更暗的海沟深渊,沉了下去。
…………
夜深了。
百炼阁內屋的密室中,陈渊盘膝而坐。
他面前摆著三块下品灵石,双手各握一块,运转起那部最基础的《引气诀》。
丝丝缕缕的灵气从灵石中被抽离,顺著手臂经脉匯入丹田,过程缓慢得令人髮指。
灵气在经脉中运转一周天,最终沉淀下来的,不足吸纳的十分之一。
一个时辰过去,一块灵石已经化为飞灰,可他丹田內那点可怜的法力,几乎没有增长。
“太慢了。”
他睁开眼,停下了这种低效的修行。
靠《引气诀》和灵石硬堆,就算把魏和的家底全耗光,恐怕也才堪堪到练气二层的门槛。
他將剩下的灵石收好,转而脱掉了上衣,露出精壮的上身。
密室的角落,放著一个黑陶罐子,里面是魏和留下的,用来辅助修炼《玄煞锻体诀》的阴煞药膏。
他打算先提升肉身,然后反过来带动真气进步,这也不失为一种高效的办法。
陈渊面无表情地用指节剜出一大块,均匀地涂抹在胸膛和后背。
药膏触及皮肤的瞬间,一股刺骨的寒意便钻心而来,仿佛有无数根冰针在扎刺血肉。
他闷哼一声,立刻盘膝坐好,按照法诀上的图谱,引导著那股阴寒之气,冲刷自己的筋骨皮膜。
剧痛如潮水般涌来。
他的皮肤泛起一层诡异的青黑色,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著,汗水刚一冒出,就被那股阴寒冻结,又被体內气血蒸发,化作裊裊白汽。
这法门,霸道,歹毒,每修炼一次,都像是在鬼门关前走一遭。
可偏偏又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酸爽感。
“我这是……被虐上癮了?”陈渊咧嘴自嘲道。
但每一次痛苦的煎熬过后,他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肉身,在变强。
骨骼更致密,筋膜更坚韧,气血也更雄浑。
这种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强大,是看得见、摸得著的。
压力再大,前路再不明朗,只要自己还在变强,就总有破局的希望。
天色微明时,陈渊才浑身虚脱地停下修炼。
他拖著疲惫的身体走出密室,一股淡淡的铁腥味和炉火的余温扑面而来。
外面的锻造间,已经变了模样。
地面被清扫得乾乾净净,那堆积如山的废料被分成了十几堆,码放得整整齐齐。
连锻炉的炉壁和铁砧的砧面,都被擦拭得泛出金属的本色光泽。
那个叫石头的男孩,正靠在一堆整理好的铁条旁睡著了,怀里还抱著一块被他用砂石打磨得光可鑑人的铁板。
他睡得很沉,呼吸均匀,小小的胸膛隨著呼吸微微起伏。
陈渊走过去,没有叫醒他。
他拿起男孩怀里那块铁板,入手冰凉,表面平滑如镜,甚至能映出他自己的脸。
这份耐心和专注,著实不像一个十岁的孩子。
陈渊把铁板放回男孩怀里,转身进了厨房。
不多时,他端著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和两个肉包子走了出来,放在男孩身边的矮凳上,然后便自顾自地开始整理柜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