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乾寧元年(公元894年)腊月初六(注1)巳时三刻,虽然艷阳高照,但北风席捲,依然有些寒意逼人。
封州(今广东封开县)刺史府衙檐角的铜铃在朔风中发出碎玉般的声响,刺史府庭前的旗枪被北风扯得猎猎作响。
惨白的日头將绣著金色“刘”字的旗帜投影在地上,斑驳如张牙舞爪的怪兽。
道上行人们缩著脖子匆匆而过,呵出的白气,顷刻便被风刀绞碎在地上。
刺史府后院,一眾奴僕或垂手侍立门前,或步履匆匆进出前后院,彼此间偶有交谈也都是轻声细语,气氛沉鬱凝重。
这座宅邸的主人,封州刺史、贺水镇遏使刘谦,五日前突发疾病,至今臥床不起。
在这主人病重的关头,奴僕们谁也不想惹出岔子。
“嗖!”箭啸声突兀地从西跨院传来,奴僕们却见怪不怪——二郎君刘台每日这个时候都会在西跨院练习箭术,风雨无阻。
西跨院,刘台弯弓搭箭,沉肩坠肘,依著一定频率从箭囊中取箭、射出,动作乾净利落。
当箭囊中只剩三箭时,刘台突然加快节奏,一气呵成连发三箭!
“嗖——”
箭啸声首尾相连,听起来如同一声,三支破甲箭呼啸而出,几乎同时命中百步外的三个铁木靶心,第三箭更是將靶心撕成齏粉!
“啪啪啪!”
边上的亲兵苏成边拍手边赞道:“二郎这手三连射真是越发纯熟了!真是神乎其技!”
刘台闻言一笑,收起姿势道:“阿成,你这句话说了多少遍了?就不能换换吗?”
苏成嘴唇囁嚅著,最终没有说出口。
刘台哈哈一笑,走过去將弓递给苏成,拍了拍他肩膀:“逗你呢。”
苏成接过弓,咧嘴笑道:“可是阿成说的是真心话。”
刘台点点头表示知道。苏成拍马屁的功夫虽然不高明,但刘台也还是受用。
毕竟他也对自己的箭法颇为自得,这“三星连珠”更是自己的绝技,没辜负自己五年来的苦练。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五年了啊。”刘台在心里默默道,抬头望向天空。
一阵北风卷过,院子里的樟树叶纷纷飘落如雨。一片枯叶打著转飘到刘台眼前。
刘台伸出双指拈住落叶,指尖传来的粗糙感,一如当年他发现自己穿越而来时內心的惶惑不安。
五年前,十岁的刘台生了一场大病,后世的刘台就此而来,成了刘谦的次子。
那会刘台刚从x大史学所歷史地理学硕士毕业不久,好不容易才进了南汉二陵博物馆做助理研究员。
眼看人生要步入新阶段,谁知剧本突变,一朝醒来,竟来到这人命如草芥的残唐,要蹚这五代大乱世开端的浑水!
刘台內心是慌得不行。
这是个狠人遍地走的时代,这是个无法无天的时代,这是个“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的混乱时代。
自己要如何求存呢?
马上,他从原主身上得到了一个好消息:身在岭南。
相比於乱成一锅粥的中原,岭南简直可以说是太平了。若不是黄巢来走了一遭,堪称完美。
哦,也不是没有缺点:和繁盛的中原相比,岭南落后不是一点半点。
湿热的气候和遍布的瘴气,都让人望而却步。
不过和中原吃人的魔王比起来,这些都不算什么。
更別说岭南天高皇帝远,真是苟且发育的好地方。
刘台刚把心放下一点,就紧接著想到了一个坏消息:他是刘台,是刘谦的次子!
穿越前,刘台刚把南汉相关的歷史给熟悉了一遍。刘谦家人的信息,他记忆犹新。
史载,刘谦的次子刘台早夭!
虽然不知道具体年纪,但古人把不满十二岁去世称为夭折,刘台一算,那自己岂不是只有两年可活了?
wtf!
刘台又想,会不会原主本就要在十岁夭折呢?自己这一来,算不算是摆脱了夭折的命运,重新开始人生了?
刘台没有答案,却也不敢心存侥倖,毕竟性命攸关啊!
刘台不由暗恨,没有穿成位面之子也就算了,一过来就要挑战两年存活,这是什么仇什么怨?
刘台真想躺过这两年,也许死了还能穿回去呢?
但中国人骨子里的“来都来了”的基因作祟,不得已,刘台只好认命,为活过两年而努力。
病癒后,刘台便开始了他的计划:加强锻炼,习练武艺强身健体。
而另一边,刘谦夫妻俩担心大病过后的刘台留下病根,就变著法儿地多给刘台补身子,全家上下都宠护著他。
锻炼加营养加好生照料,刘台的身子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
原本刘谦夫妻俩还怕刘台习武会把本就不佳的身子骨熬坏,有心阻拦。
但见了效果后,两人不仅未加阻拦,反而比刘台还积极,四处延请名师教学。
双向奔赴下,刘台的身子一天强过一天。
时间忽忽而过,就这样,刘台苟过了十二岁,真正改变了自己夭折的命运。
度过一“劫”的刘台深知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故未敢懈怠,仍旧勤加打熬身体。
到了今天,十五岁的刘台不仅继承了刘家面容清俊、身材高挑的基因,更练得虎背狼腰猿臂螳螂腿,形象帅气而威猛。
跟隨眾多名师多年练习下来,刘台也修得一身好武艺,弓马嫻熟,力大无比,一桿长枪、一柄陌刀,挡者披靡,得了一个“赛马超”的名號。
更兼箭法超群,能左右开弓,一百步外挽一石八强弓,可连射三十只箭而不疲,命中率更在七八成以上,勇武不凡。
同时充分利用环境,经常扑腾在水里,水性极好,横渡郁水两个来回不在话下。
刘谦曾赞道:“此乃我刘家麒麟儿也!”並早早给刘台取了表字“元达”,寄予厚望。
刘台也不知道是自己天赋异稟还是穿越福利,总之这是好事。
在这天下大乱的王朝末年,武力才是最好的保障。
“二郎,最新一期的邸报到了。”
苏成的话语打断了刘台的回忆,刘台轻轻呼一口气,收拾心情,接过邸报看了起来。
邸报是专门用於朝廷传知朝政的文书和政治情报的新闻文抄,又称“邸抄”,古已有之。
有唐一代,邸报由各地派驻首都的邸务留后使(后改称进奏官,受进奏院的统一管辖)负责传发。
不过刘台手中的邸报不是从广州节度使府衙抄来,而是直接从长安抄来的。
三年前,刘台痛感信息太过闭塞,於是向刘谦建议,专门派出驻长安负责邸报的团队,除了朝廷邸报,兼收集情报,每个月初直发封州。
可惜岭南实在是远,用时仍需將近两月。如今冬季,道路难走,更易误期。
所以此刻刘台手中拿到的邸报,记载的都是十月之前的消息。
“八月乙未,李克用酒醉怒斩昭义节度使康君立,九月,表云州刺史薛志诚为昭义留后。”
“据传,李克用欲攻幽州。”
“……”
“李克用这廝真能折腾,本钱多就是可以为所欲为啊!”刘台合上邸报,问道:“这邸报我大兄看过了吗?”
苏成答道:“看过了,刚才大郎贴身护卫送来时,言道少使君已看过。”
刘台穿过月门来到正院,望向正房,透过半开的窗欞,能看到母亲韦氏正守在父亲床前。
这位出身京兆韦氏的贵女,这几日却像个普通妇人般,时刻侍奉在丈夫的床前。
为了丈夫早日康復,可谓殫精竭虑,不仅遍延名医诊治开方,指挥下人熬製药膳,甚至找来巫祝跳儺驱邪。
刘台心中五味杂陈。穿越到这个时代已经五年,他早已將刘谦夫妇视作亲生父母。
可他知道,韦氏做的这些都是无用功——史载刘谦病逝於此月!
想到此处,他不禁攥紧了拳头,快步走进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