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钦天监,望天楼。
接近子时。
头髮半白,神情凝重的监正张俞意,微嘆一声。
將一面古朴,斑驳,阴刻繁复纹的铜镜,放在了木案上。
漫天白烟的鱼鳞峰,缓缓从镜中消失了。
他拿出一方丝巾,擦了擦额上的汗,靠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只有胸脯在微微起伏。
这位博学多识,通晓天文的国之肱骨,苍白削瘦的脸庞上没有一丝血色。
似乎观看铜镜,极其消耗生命力。
许久,他起身端起案上岫玉茶盏,一口喝乾了冷茶。
是他。
消失半年的謫仙人终於现身了,竟然藏身在一个小小帮会里。
为什么突然现身?
观气望天,没有一丝异兆。
星曜主破军,蕴七杀,命格血光杀伐之气极重……
他对江左基业,是凶,还是吉?
张俞意的眉头,拧成了一团乱线。
师弟一行还有两天才赶到瀘州,希望一切顺利,不会被人截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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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
鱼鳞峰上空六里,静静停著一座绘满符文,船首画著海浪的飞行法器。
一名身著丝绢长袍,胸前绣有一朵云彩的年轻弟子,走进了舱室。
对著上首,长袍绣著五朵云彩,四十余岁,满脸微笑的胖胖中年男子抱拳施礼。
將一枚深紫色的水晶,放在了桃木茶案上。
“稟报二宗主,謫仙人已休息,大光明寺发生了內訌,两名堪布被杀,留影水晶全部记录。”
男子富商般的气质,陡然爆发出凌厉杀气,又瞬间敛入体內。
“吩咐二名弟子值守,其他人也休息。”
弟子领命出舱。
二宗主拿起水晶端详了一会,脸上慢慢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一甩袖,法力將飞行法器的气息遮蔽得更深了。
我们能知道謫仙人现身的消息,別人也能,疏忽就会像这群番僧,被抓到把柄。
继续观察,等待合適机会,谋取最大利益。
夜色,进入了最黑的时段。
夜梟声,不时划破了森林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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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刚过,群鸟嘰嘰喳喳的喧闹声,就把何风吵醒了。
他爬起床,看到地上厚厚一层蚊虫,头皮有点发麻。
出门摘了呼吸器,小口吸了几下。
清新,潮湿的江风,带著淡淡的焦味扑面而来,大脑完全清醒。
捡起树枝將虫尸扫出棚子,生把火点了。
去吧,来世別当虫了,当人,尝尝从没吃过的苦。
进棚解开醋布包裹的刷牙工具。
翻开印章盒大小的精致漆盒,一股异香飘来。
龙脑、麝香、沉香、升麻、寒水石……混合在炒过的青盐里,细碎如雪。
他拿起一头捶成纤维状的柳枝牙刷,蘸了蘸药粉,用陶杯接了皮囊里的水。
跃到大石上,望著滔滔江水哈哈大笑。
將来的我,肯定想不到,八百年前,我就对著长江刷过牙。
漱过口,他索性脱了上衣,没机会洗澡就赤膊。
伸开双臂,呼吸著漫漫水雾,我与长江为一体。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东坡先生的这句词,是纵贯数千年的民族精神,风骨和情怀。
有机会,一定要见见这个时代的英雄,还有梟雄。
歷史不记恩怨,是真名士自风流。
蜻蜓传来的信息流入了何风脑中,他皱了皱眉,意外才是常態。
临近巳时。
罗云登上了峰顶。
看到何风,他满面笑容地快步上前。
“何兄弟,老朽冒昧拜见,还请恕罪。”他长揖到地,姿態相比上次,放得极低。
“老丈客气,特別时刻,就恕我衣冠不整了。”何风还了一礼,“无待客之处,就请露天而坐了。”
“战场上不讲虚礼。”罗云笑笑。
何风进屋拿了水囊,递过去一个:“以水代酒。”
太阳升高了,燥热穿过树叶,洒在了小小空地上。
“敝帮的支持者是西夏,我也是西夏人,任都统军一职,这是印綬。”罗云从怀中拿出柱状青铜官印一翻,底部是如龙蛇盘绕,复杂之极的阴刻西夏文九叠篆。
何风点点头,暂时相信了身份。
培训虽只简单介绍了周边诸国的常识,没涉及官印甄別,但这种工艺,以南宋的科技极难偽造。
“敝国无法容忍金国占据陕西,因此十八社常年与其扶持的山岳帮角力。”
代理人战爭,何风思忖。
“承天寺是弊国国寺,它与您曾在森林中並肩作战。”罗云小心观察著它的表情。
何风脑海里闪过了两拨喇嘛,嘉陵江大战的一幕,红色青色僧袍,俱都沾染鲜血。
一为追击自己,一为掩护自己。
肃然抱拳:“多谢援手,有机会一定报答。”
“敝国不要回报。”罗云连连摆手,“只是想请问,您欲前往何处?”
“游学各国,遍歷风土人情。”何风自己也不能肯定,临安就一定是终点。
罗云的面色,一下喜不自胜:“敝国敬候大驾,將以国士之礼待之。”
何风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落地,就被各方或追杀或救援:“贵国为何要全力帮助我?”
罗云抱歉一笑:“在下职权无从知晓,只是按照上峰来信行事。”
阳光变得灼热强烈,空气中浮起一丝丝蒸腾的热浪。
何风招呼他坐到临江树荫下。
“我常在这位置看江,恢宏磅礴的气势,会令人心中放下很多纷爭。”
罗云出神地望著大江,灌了几口水。
“我小时候登贺兰山远眺茫茫草原,男儿建功立业的心,就像野草一样疯长。”他缓缓收回视线嘆了声,“然后就到了今天,蹉跎一生。”
滔滔大江,向东奔腾不息。
何风突然单刀直入:“今天来,是想达成什么目的?”
“弊国不希望金国和吐蕃得到您的帮助,所以让我来探听去处。”罗云笑了笑,“宋境內支援容易造成两国误会,想请您去敝国做客,避开纷爭。”
“我不会参与诸国爭斗,这点大可放心。”何风声音凝重,“至於做客,有机会一定去,目前还有事要完成。”
他举起水囊一碰,两人如酒痛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