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克被玛拉的咒骂震在原地,脸上血色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荒谬的愕然。
剑柄在手心里硌得生疼,指节泛出死人般的白色。
食尸鬼的爪子还留著腥气。他才把她们拖回来。
他刚刚才从食尸鬼的利爪下救了她们母子,甚至为此放弃了与水鬼的缠斗,冒著腹背受敌的风险。
他预想过很多种反应,感激涕零,或是惊魂未定后的沉默。
却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种劈头盖脸、怨毒刺骨的指责。
“怪胎?”
“恶魔?”
“灾祸…”
……
一根根冰锥扎进脑子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错愕与屈辱感猛地涌上心头,让他一瞬间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
他想吼回去。
想把那句“我救了你们”砸在她脸上。
但看著玛拉那张因恐惧和怨恨而扭曲的脸,以及她怀中奄奄一息、手臂血肉模糊的孩子。
所有的言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为一股冰冷的无力感。
她的眼神是那样陌生而疯狂,充满了非理性的敌意,仿佛他才是那个刚刚要吞噬她们的怪物。
为什么。
这仇恨是哪来的。
难道恐惧和伤痛真的能把人变成这样?
他不知道。
但他看懂了那副样子。
再多说一个字,她就会彻底碎掉。
凯克深吸一口气,强行將翻涌的惊怒与不解压下。
他试图告诉自己,无论她此刻是因何失常。
与一个情绪极度不稳、言语充满攻击性的疯子爭辩,此刻毫无意义,甚至可能火上浇油。
他甚至能从她那双充斥著血丝的眼睛里,看到一种濒临破碎的绝望。
那种绝望让他本能地不愿再施加任何刺激。
罢了。
一种比面对怪物围攻时更甚的疲惫感涌上心头,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
他默默地转过身,不再去看玛拉那张混合著疯狂与仇恨的脸。
眼下,更重要的是確保她们……至少是那个孩子的安全。
他准备將那扇被撞倒在地的简陋木门重新立起来,至少能暂时充当一个屏障。
挡住外面那些怪物的视线,为她们两个爭取一丝喘息之机。
毕竟,人已经死得够多了。
如果再这样下去,他甚至怀疑自己的任务是否还有完成的可能。
“你想干什么?!”
尖叫在他背后炸开。
凯克回头,只看到一张嚇到变形的脸。
她一把拽起那个半死的孩子,踉蹌著,疯了一样往屋外扑。
“別——!”
凯克僵住了。
他明知道不能让她衝出去。
却又不敢贸然出手阻拦——他怕自己再做错一步,就会彻底失去她们的信任。
他討厌这种感觉。
明明想帮忙,却只会被当成恶魔。
真他妈的。
那一刻,他有那么一丝衝动,真想像游戏里一样。
打开上帝模式,把一切都按在地上解决。
但这不是。
他也不是神。
凯克那个“別”字还没散尽。
母子俩的身影,刚好撞进了石化蜥蜴下一次俯衝喷吐的路径上。
墨绿色的毒液,像浓痰。
劈头盖脸地浇淋下来。
玛拉尖叫著,把孩子死死扣进怀里,试图用自己单薄的脊背去抵挡那致命的侵袭。
毒液泼在她背上,肩上。
几滴溅上了孩子的小腿。
她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的痛呼。
裸露的皮肉,以眼睛能跟上的速度,褪尽血色,变成一种脏兮兮的灰白。
僵硬感从毒液溅到的地方蔓延。
肌肉里的水分好像被瞬间抽乾了,凝固,收缩。
玛拉脸上那个护著孩子的,狰狞的,又被死亡攫住的表情……
连同她眼里最后一点光,都在几个呼吸间,彻底冻住。
她紧抱著孩子的姿势,仿佛成了一尊绝望的雕塑。
最后一丝活人的温度也被抽乾,成了一具冰冷的,硬邦邦的壳。
她怀里的孩子,也是。
小小的身体和母亲一起,凝固在这一刻。
凯克的血好像也跟著凝固了。
眼睁睁看著。
两条命,在面前变成两块石头。
那股生命的脆弱,像一把冰冷的钳子,狠狠攥住了他的心。
“不…为什么?!”
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和荒谬感直衝他的脑门。
他明明已经把她们拉回了屋子!
他正要去堵门!
只要她们待著,只要…
他不懂。
这种他妈的,完全不讲道理的行为,让他尝到了一种陌生的挫败。
就像以前…在游戏里。
你拼了命保护一个蠢货,马上就要到安全点了。
那个蠢货却自己一头撞进了陷阱里。
“这算什么?!”
“任务失败?!”
这种感觉,比被一百头食尸鬼围住还让他窝火。
游戏里的东西,蠢,但有逻辑。
可这个活生生的人…
用他根本无法理解的方式,把自己和孩子又推了回去。
“我明明…已经把她从怪物嘴边拖回来了啊!”
凯克狠狠一拳砸在断墙上。
碎石和灰尘簌簌落下。
他猩红的竖瞳,死死盯著玛拉那张凝固著极致恐惧的脸庞。
那里没有咒骂了。
只剩下永恆的,冰冷的寂静。
这里没有读档重来的机会。
这里的生命,一旦逝去,就再也无法挽回。
而这种因为他无法理解的“愚蠢”或“偏执”导致的死亡。
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憋闷和烦躁。
他可以和怪物搏杀,但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种……
这种他救了,却又自己跑出去送死的人。
“凯克!別发呆了!”
艾斯卡尔略带沙哑的呼唤声將他从短暂的失神中拉了回来。
“这边还有几个就搞定了!”
凯凯克猛地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著血腥味刺入肺部,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
玛拉母子化为石像的惨状,那股无力和荒谬的怒火。
依旧在他胸中翻腾,像一团压抑的火焰,烧灼著他的理智。
他强迫自己將这股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情绪暂时压下去——不是遗忘,而是暂时封存。
因为他知道,如果不能阻止眼前这场屠杀,类似的悲剧只会不断重演。
玛拉的死,像一根毒刺,让他更加痛恨眼前这些製造死亡的怪物。
尤其是那头在空中肆虐的石化蜥蜴。
他猩红的竖瞳扫过村內,廝杀声与怪物的嘶吼声明显减弱了许多。
原本差不多三十多个涌入村庄的怪物,此刻已是七零八落。
食尸鬼和孽鬼那令人作呕的身影只剩下三三两两。
在同伴的尸骸间徒劳地嘶吼,显然已不成气候。
这些残存的地面怪物已经不是最急迫的威胁。
他的目光最终死死锁定在村庄上空盘旋的那头石化蜥蜴身上。
正是这头畜生,用那致命的毒液,製造了刚才那幕让他心胆俱裂的惨剧。
它似乎吃够了苦头,飞得极高,狡猾地避开了柯恩法印的有效范围。
先前柯恩曾抓住一个机会,一记精准的亚克西法印试图迷惑它。
但那畜生只是身形一滯,便立刻尖啸著猛然拔高,再也不肯轻易下降。
它只是远远地、恶毒地朝著下方喷吐著毒液。
將那些试图逃窜或躲藏的村民一个个变成冰冷的尸体。
就在他注视的片刻,又一声短促的惨叫传来。
一个试图转移到另一栋房屋的村民不幸被毒液溅射,身体迅速僵化。
“不能再让它这样下去了!”
这个念头如同烙铁般印在凯克脑中。
玛拉母子的影像与眼前新的受害者重叠,那股被压抑的怒火和挫败感找到了一个明確的宣泄方向。
那两尊石头雕像在他背后,冰冷地戳著。
他救不了死人。
但他能杀了这头畜生。
地上的东西,交给艾斯卡尔他们。
他的眼睛,只盯著天上那个盘旋的影子。
一个念头,像烧红的铁烙在脑子里。
他猛地扭头,衝著不远处那道灰色的身影吼道。
“柯恩!”
“把它引到那边林子里去!”
柯恩苍绿色的眸子扫了一眼凯克指的方向。
一片光禿禿的,死掉的树林。
他没问为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老猎魔人手腕一翻,一道道气流衝击波,呼啸著擦过石化蜥蜴的侧翼。
那畜生飞得太高,打不著。
但这骚扰足够了。
它不耐烦地被驱赶著,朝那片枯林飞去。
凯克动了。
晨曦的微光,把一根根枯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又长又扭曲。
他朝著那片影子的边缘跑去。
石化蜥蜴发出一声怒嘶。
它显然烦透了地面上的挑衅,翅膀一收,朝著柯恩俯衝下来。
就在它巨大的影子,与地面上树木的影子,交叠融合的那一瞬间。
凯克脚下发力。
整个人撞进了那片黑暗里。
一种被扯进去的冰冷感,天旋地转。
下一刻,他从原地消失了。
几乎是同时,石化蜥蜴的背上,他重重地落了下来。
脚下是粗糙、冰冷的鳞甲,带著一股子腐肉和臭氧的味道。
以影为途。
树影是门,兽影是出口。
石化蜥蜴的脑子显然没能跟上这个变化。
等它反应过来背上多了个东西时,凯克已经抓稳了鳞甲的缝隙。
一声震耳欲聋的狂怒嘶鸣。
整个天空都跟著它庞大的身躯一起,疯狂地扭动、翻滚。
风,像刀子一样,要把他从怪物背上剐下去。
他感觉自己的骨头,在每一次翻滚中都要被抖散架了。
腰间的钢剑,隨著顛簸,“鏘…鏘…”地撞著鳞甲。
那是这片呼啸的风里,唯一清晰的声音。
“凯克!”
地面上传来一声怒吼,是艾斯卡尔。
声音被风扯得变了形。
他好像看到柯恩在下面,不停地挥舞手臂,但法印的光芒,根本够不著。
那畜生已经疯了。
“稳住…翅膀根…脖子!”
柯恩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上来,又被风声撕碎。
凯克咬紧牙。
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
被甩下去,就是第三尊石头雕像。
一个短暂的平稳。
机会。
他猛地抽出钢剑。
用尽全身的力气,对著翅膀和身体连接处,那片看起来最软的肉褶。
狠狠扎了进去!
“噗嗤!”
剑尖,捅破了坚韧的皮,陷进温热的肉里。
一股墨绿色的血,又腥又臭,喷了出来。
“——唳!!!”
尖啸,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悽厉。
受伤的翅膀猛地一僵,整个身体失去了平衡。
它开始不受控制地,打著旋,朝下坠落。
风声,在他耳边变成了另一种调子。
更尖。
更利。
“糟了!”
艾斯卡尔的声音,这次听得很清楚。
凯克紧闭著眼,又猛地睁开。
他死死抱著剑柄。大半截剑身,都埋在怪物的身体里。
他能感觉到,身下这个巨大的东西,生命力在飞快地流失。
挣扎,也渐渐变弱了。
下坠的速度,越来越快。
地面。
那片狼藉的村庄,那些渺小的人影,在他眼中飞速放大。
房顶。
枯树。
艾斯卡尔那张惊恐的,带著疤的脸……
一切都变得无比清晰。
也无比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