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克先生。”
她柔声说道,声音里带著一丝刻意营造的、惹人怜惜的脆弱。
“为了正式感谢您在风雪中对我的救命之恩,我在我的套房里准备了薄酒与晚餐。
不知……您是否愿意赏光,接受我这微不足道的谢意?”
灯笼的微光在她眼中晃动,映出一片太过明亮的、充满期待的湿润。
仿佛一个迟疑的呼吸都能將她当场击碎。
凯克感受著这场表演。
就像他能感受到天气转变前的气压变化,或是怪物潜伏在暗处时那极细微的、几乎不存在的臭氧味。
一场完美的演出。
他於是咧开嘴,让一个恰到好处的、带著点木訥的惊喜笑容在脸上绽放。
灰蓝色的甲让他显得有些臃肿。
腰间那把带豁口的钢剑更是平添了几分属於乡下猎人的质朴。
“当然,伊莲娜夫人!
您……您真是太客气了!”
他的声音像一块石头砸进结冰的池塘。
骤然拔高,响亮得让整个门廊都听得一清二楚。
艾斯卡尔在不远处的阴影里动了一下。
“不过,”
凯克挠了挠头,一副憨直的模样。
“救您出来,可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我的两位导师,艾斯卡尔先生和柯恩先生,他们才是主力。
真的,没有他们,我们现在恐怕都还在雪地里餵狼。
这份感谢……他们理应也要分到一份。”
一瞬间。
就那么一瞬间,伊莲娜脸上那温婉的笑意凝固了。
並非表情本身,那笑容还掛在嘴角,但它底下的某些东西。
下頜的肌肉,眼角的皮肤——绷紧了。
仿佛一层精致的瓷器表面出现了肉眼看不见的裂纹。
然后,那裂纹又消失了。
她只是为难地蹙起了眉,声音里的脆弱感更重了,几乎像是真的要碎掉一样:
“您说的是,是我……是我考虑不周。
只是……我只准备了两人份的晚餐……”
“不成问题!”
凯克的热情像一头髮情的公牛,蛮横地撞开了她的话头。
他甚至没等她说完,猛地一转身,大步流星地朝那两个还靠在墙边的同伴走去。
“艾斯卡尔!柯恩!”
他放开嗓门喊道,故意让每一个字都砸在旅店嘈杂的背景音里。
“別盘算著回去啃你们的乾麵包了!
这位慷慨的夫人要请我们吃顿大餐!”
阴影里的墙柱旁传来一声嫌恶的低哼。
艾斯卡尔甚至没转过头来,他那满是疤痕的侧脸像是风化的岩石。
“我对什么贵妇的晚宴没兴趣。”
他的声音又冷又硬,
“我只想喝杯烈酒,然后睡觉。”
“別这样嘛,艾斯卡尔。”
凯克已经凑了过去,半是玩笑半是强硬地拽住了他的胳膊,那身硬邦邦的绵甲硌得他手疼。
“免费的晚餐!还有好酒!
总比你那能当石头使的口粮强吧?
再说,把一位淑女独自丟下,这可不太像话。”
“像话?”
艾斯卡尔哼了一声,试图甩开那只手。
“猎魔人不需要那种玩意儿。”
“凯克说的有道理,艾斯卡尔。”
柯恩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切了进来。
他一直静静地站在一旁,像是在观察,又像是在计算著什么。
“而且,我们对这位夫人,对这个镇子,都知之甚少。
接受她的邀请,或许能让我们了解些我们想知道的。
这总比我们自己去街上打听要容易。”
艾斯卡尔脸上的不耐烦几乎要溢出来了。
他狠狠剜了凯克一眼,后者回以一个灿烂到毫无歉意的笑容。
终於,一声低沉的诅咒从老猎魔人的牙缝里挤了出来。
“好吧!”
他像是被判了刑。
“但如果我觉得无聊,就立刻走人!”
“放心,绝对不会无聊的!”
凯克的手在他肩膀上重重一拍,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而就在他们拉扯爭论的时候,旅店二楼一扇门的缝隙后面。
那张一直窥伺著楼下的脸,早已失尽了血色。
伊莎贝拉所有的计划,所有精心营造的曖昧氛围。
都在那一声“吃大餐”中化为泡影。
她甚至不想再看到那张可恶的笑脸,提著裙摆。
转身就快步衝上了吱呀作响的楼梯。
愚蠢!傲慢!无可救药的蠢货!
她冲回自己的套房,背靠著门板,胸口因愤怒而剧烈起伏。
她真想立刻摔门而去,让那三个傢伙在楼下乾等。
但理智告诉她不能。
她的偽装,她“柔弱寡妇”的身份,不允许她这么做。
咚!咚!咚!
沉重而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伊莲娜夫人?我们来啦!”
凯克那充满活力的声音穿透了厚重的门板,
“烤鸡是不是要凉了?”
伊莎贝拉闭上眼睛,做了几次深呼吸,强行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杀意。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那双美丽的眸子里已经重新蓄满了温婉与柔弱。
她整理了一下微乱的披肩,走到门前,脸上掛著一丝歉意与惊喜交织的微笑,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著凯克,以及他身后两位风格迥异的猎魔人。
餐桌上铺著洁白的亚麻桌布,银质的餐具在蜂蜡蜡烛的柔光下闪闪发光。
烤到金黄的肥鸡滋滋地冒著热油,香气混合著名贵香料和木柴燃烧的味道,瀰漫在温暖的房间里。
伊莎贝拉坐在主位上,优雅地晃动著高脚杯,猩红的酒液在她眼中映出冰冷的怒火。
混蛋!三个混蛋!
她內心尖叫著,脸上却依旧是得体的微笑。
她不得不应付著这三个不解风情的男人。
尤其是那个一边大吃大喝,一边用纯真眼神“感谢”她的凯克。
看看他那副蠢样!
就像一头刚从泥地里爬出来的猪,第一次见到人类的食物。
他是故意的,他绝对是故意的!
他看穿我了?
不可能……
我没有任何破绽。
他只是个运气好到爆棚的蠢货!
艾斯卡尔毫不客气地抓起一只鸡腿,三两口就撕下大半。
他拿起桌上那瓶昂贵的、来自陶森特的精灵红酒。
直接对著瓶口灌了一大口,就像喝著最廉价的麦酒。
然后发出一声满足的哈气。
伊莎贝拉的眼角抽搐了一下。
粗鄙的野蛮人!
这瓶酒的价值足够买下你那身破烂甲和你的贱命!
你就该和那些水鬼一起烂在沼泽里!
“伊莲娜夫人,”
柯恩用餐巾擦了擦嘴角,他的举止文雅得像个贵族,
“您似乎並非本地人?您的口音带著北方腔。”
伊莎贝拉的心猛地一紧,但她立刻调整好情绪,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哀伤。
“先生好耳力。
我……我的丈夫曾是泰莫利亚的一位小商人。
我们本想来南方寻找新的机会,没想到……”
她適时地停住,眼眶微微泛红。
这个大鬍子男更烦人!
不停地问东问西,像个该死的税务官。
闭上你的嘴,否则我不介意在你的另一边脸上也留下点纪念!
“哦!真是太不幸了!”
凯克立刻接话,他举起酒杯,脸上满是真诚的同情,
“我们更应该敬您一杯!为您的坚强!
也为我们共同的救命恩人,伊莲娜夫人,乾杯!”
“乾杯!”
艾斯卡尔含糊不清地附和了一句,又灌了一口酒。
伊莎贝拉的臼齿死死地咬合在一起,力道大到她能听到自己头骨里传来的轻微摩擦声。
她强迫嘴角的肌肉向上牵动,挤出一个微笑,然后举起了酒杯。
猩红的酒液滑过喉咙,灼热、辛辣,与其说是酒,更像是她生生咽下去的怒火。
等著吧。
她看著凯克那张年轻的、掛著傻笑的脸,指甲已经深深陷进了掌心的软肉里。
等著吧,小猎魔人。好运总有用完的时候。
下一次。
不会再有下一次机会给你了。
这顿饭的残局,像一具正在缓慢冷却的尸体。
艾斯卡尔把最后一块烤肉卷进嘴里,骨头像被剔过一样乾净。
柯恩则用他那不紧不慢的语调。
从女主人口中套出了每一丝关於这个小镇和那位“圣母”的有价值的情报,滴水不漏。
而凯克,那个罪魁祸首,像个没心没肺的蠢货,嘴角还沾著油光。
一个劲儿地称讚著食物和主人的“慷慨”。
晚宴终於结束。
艾斯卡尔甚至毫不客气地从怀里摸出了他那个熏得发黑的石楠根菸斗,旁若无人地填上菸丝,借著桌上的烛火点燃。
一股辛辣、刺鼻的菸草味粗暴地驱散了房间里原本甜腻的香薰,像一头野兽闯进了精心布置的闺房。
伊莎贝拉的脸色又难看了一分。
“非常感谢您的款待,夫人。”
柯恩起身,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
“啊,多谢。”
艾斯卡尔含混地咕噥了一句,菸斗在他唇间上下晃动。
凯克笑得最是开怀:
“您真是个好人,伊莲娜夫人!早点休息!”
伊莎贝拉站在门口,脸上那完美的微笑几乎要崩裂成一张蛛网。
她就用这张网目送著三个影子消失在走廊尽头。
门锁“咔噠”一声合上。
笑容瞬间从她脸上剥落,剩下的,是冰冷的、扭曲的狰狞。
“砰!”
一只银质高脚杯在她手中化作一道弧线,撞上石质地面,炸成一堆尖锐的碎片。
……
走廊里嘎吱作响。
昏暗的油灯把三人的影子拖拽得不成形状,在墙壁和天板上狂舞。
冷风从窗户的缝隙里刀子一样刮进来,吹得灯火摇曳。
“那女人不对劲。”
艾斯卡尔拿下菸斗,吐出一口浓白的烟雾。
烟雾模糊了他满是疤痕的脸,也带走了最后一点偽装的客气。
“她的故事里全是洞。”
柯恩的声音很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一个刚死了丈夫、身无分文的寡妇,却住著镇上最好的套房。
用银餐具,喝精灵產的红酒。
不合常理。”
凯克双手枕在脑后,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耸了耸肩。
“也许她丈夫给她留了一大笔钱呢?
谁知道。
反正,烤鸡味道真不赖。”
艾斯卡尔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但叼著菸斗的嘴角,却有那么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他知道这小子没那么简单。
他们没有回房,而是顺著楼梯向下,回到了旅店的公共休息室。
楼下的空气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浑浊,混合著麦酒的酸气、汗味和壁炉里潮湿木头燃烧的味道。
几个本地人围著炉火高声谈笑,声音粗野而快活。
凯克的脚步忽然顿住了。
他的视线越过那些喧闹的人群,钉在了角落的一张小桌上。
桌上,两个男人正无声地对峙著,他们之间,摊开著一列列卡牌。
那上面画著他再熟悉不过的图案——弓箭手、投石机、形態各异的怪物。
那一刻,周遭的喧闹似乎都退去了。
某种复杂的情绪涌了上来,像是从某个被遗忘的深井里打捞出的东西。
怀念,惊讶,还有一丝久违的……战慄。
他有些迟疑地,几乎是对自己轻声说:
“那是……昆特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