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婆神庙深处,灯火辉煌的大殿內。
阿尼卡垂首站在大祭司阿底提亚面前,匯报著此行的见闻。
她略去了伊莎那番直指人心的质问和爆发,也隱去了自己內心的狼狈,將河神教描述为一个由伊莎·潘迪特凭藉高明手腕凝聚低种姓力量的组织,其核心象徵不过是一片染色的水塘。
她刻意淡化了工地上那种令她不適的“生气”和“团结感”,重点强调了其组织的严密性和对低种姓的號召力。
“…父亲,伊莎她…確实手段不凡。她建立的这个『河神教』,虽然信仰粗陋可笑,但那些达利特却对她死心塌地。”
阿底提亚高坐於神像下的主位,手中持著湿婆派特有的天仗。
他鹰隼般的目光在阿尼卡低垂的脸上停留片刻,仿佛能穿透她精心维持的平静。
半晌,阿底提亚低沉的声音在大殿中迴荡,带著一丝冰冷的讚许:
“嗯。阿尼卡,你做得很好。”
“伊莎·潘迪特……所图谋的,绝非一座神庙那么简单。”
“我可记得当初她姐姐是『逆婚』,哼!人人平等?
看来她对她姐姐和父亲的死,还不甘心。”
阿尼卡道:“那他们成立河神教的事,我们还是否允许?”
阿底提亚眼中寒光一闪,“『允许』?呵,当然要『允许』。不仅要允许,还要让全城皆知,是我湿婆神神庙展现了包容。”
“至於这包容之下…”
他微微侧头,对侍立一旁的心腹祭司低语了几句,声音压得极低,却透著森然寒意:
“…让『咳嗽』和『高热』,先从靠近他们工地的贫民窟开始吧。记住,手脚要『乾净』,要像是…恆河对褻瀆者的惩罚。”
“待恐慌產生后要及时通知阿贾伊警长他们……”
阿底提亚微眯著眼,“到时候民怨沸腾,我倒要看看,伊莎·潘迪特和她那『一滩水』的神明,如何抵挡这滚滚而来的『天怒』!”
……
几日过去,河神教的工地依旧热火朝天。
那座象徵著“洁净革命”的厕所即將落成。
其內部的齐整甚至让一些路过的低种姓信徒感到手足无措的惶恐。
考沙尔和阿兰德也带来了好消息。
湿婆神庙的大祭司不仅正式承认了河神教的合法地位,更派人送来了一份盖著神庙印章的地契文书。
嘆息湾(现福音湾)那片紧邻河神净化区的土地,竟被“慷慨”地赠予了他们,作为净水厂的厂址!
“伊莎小姐,您是没看到那些祭司老爷们的神情!”
“他们笑得比我还开心,仿佛这工厂是给他们盖的一样!”
阿兰德欣喜的同时又觉得蹊蹺。
这份顺利,顺利得近乎诡异,像一块过於甜腻的,反而让人难以下咽。
伊莎心中的不安如同恆河底的水草,悄然滋长,缠绕不去。
她预想过湿婆神庙的种种刁难:
在教义上发难,斥责他们悖逆种姓;
在土地上设卡,阻挠工厂建设;
甚至在夜祭上公开排挤…
然而,对方却反其道而行之,送上了“承认状”和“厚礼”。
甚至主动邀请他们参与神圣的恆河夜祭。
这一切,都像一张精心编织的网。
“伊莎小姐,今晚的夜祭…”考沙尔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
考沙尔黝黑的脸上带著紧张与郑重,“是我们河神教第一次正式登台,意义重大。
台下…台下那些目光,您是知道的。”
他声音低了些,带著低种姓刻入骨髓的谨慎。
“只有您,伊莎小姐,您的高贵身份和威望,才能镇得住场面,堵住那些…悠悠之口。”
他深知,除了伊莎,无论是他自己还是那些归附的原甘伽庙祭司,都无法真正在那种场合代表河神教立足。
原甘伽庙的祭司们虽归附,但骨子里那份婆罗门的架子尚未放下,考沙尔索性將他们“发配”给了阿兰德,远离核心。
伊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不安。
考沙尔说得对,这是河神教在圣城宗教舞台上首次亮相,不容有失。
“我明白,考沙尔。我会去的。”
……
夜幕降临,恆河夜祭主坛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比往日更加喧囂。
七位身著金红祭袍的婆罗门祭司手持圣火、法螺、铜铃等法器,在祭坛上吟唱著古老的颂歌,动作庄严肃穆。
台下,信徒们按各自信仰,隱约分成了几大群体:虔诚跪拜湿婆林的,为毗湿奴祈福的,为梵天……
而在靠近河岸的一个角落,一千多名河神教的信徒簇拥在一起,他们的目光紧紧追隨著祭坛旁一个特殊的位置。
那里,伊莎·潘迪特身著素净却质地非凡的孔雀蓝真丝莎丽,额点硃砂,神情寧静而圣洁。
在清一色年长男性祭司的映衬下,她年轻美丽的身影如同淤泥中绽放的青莲,格外引人注目。
她双手合十,並未参与主祭,只是代表河神教,静静地进行著属於新神的祈祷。
她口中默念的,是河神赐予的、强调洁净与內在尊严的祷文。
这一幕,本身就带著无声的宣言和衝击力。
无数目光——好奇的、探究的、敬畏的、甚至隱含敌意的都纷纷聚焦在她身上。
台下,河神教的信徒们屏息凝神,感受著这份来之不易的“承认”带来的复杂情绪:激动、自豪、紧张…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忐忑。
“阿兰德大哥…”
考沙尔站在人群边缘,右眼皮毫无徵兆地狂跳起来,一种莫名的焦躁攫住了他。
“我这眼皮…跳得厉害!心里也慌得很!”
阿兰德正凝神观察著祭坛四周和人群的反应,闻言转过头,商人敏锐的直觉也让他感到空气中瀰漫著异样。
他强作镇定,试图用玩笑驱散不安:“慌什么?可能是昨晚没睡好,欠顿打?要不我给你来一下?”
他作势抬起了左手。
考沙尔下意识地一缩脖子:“臥槽!阿兰德大哥你怎么用左手!”
在印度,左手被视为不洁,这个玩笑在此刻紧张的氛围下,竟透著一丝寒意。
一群人低声交谈间,谁也没有注意到。
在恆河远离喧囂的多处水域,几道鬼魅般的黑影沿著河岸潜行。
他们穿著便於行动的深色衣物,动作迅捷而警惕,手中沉重的麻袋里散发出难以言喻的腥腐气息。
领头者打了个手势,几人迅速找到几处水流相对平缓、靠近贫民窟取水点的河岸,將麻袋浸入水中。
麻袋口被解开,一些用油纸包裹带著瘟疫的死老鼠被投入水中,隨著水流迅速沉没,又漂浮而起。
黑影们做完这一切,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浑浊的河水在黑暗中无声涌动,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
湿婆神庙深处,灯火依旧辉煌,却更像一座冰冷的陵墓。
年轻祭司拉克什曼步履轻快地走进大殿,脸上压抑著兴奋,对著高座上的阴影深深一躬,声音是刻意压低的雀跃:
“大祭司,恆河之水,已收到我神的『赐福』。种子,已经播下。”
阴影中,阿底提亚枯瘦的双手正擦拭著圣铃。
闻言,手中的动作骤然停止。
他缓缓抬起头,烛光在他深陷的眼窝中跳跃,映出一抹令人不寒而慄的、胜券在握的冰冷笑容。
“很好。”两个字,如同寒冰坠地,宣告著风暴的前奏。
“静待…『神跡』显现。”
站在一旁的阿尼卡,听到父亲如此具体而恶毒的行动,尤其是把病源直接投放贫民窟的取水点里。
她的心猛地一缩。
虽然她从小在森严的种姓制度中长大,认为这一切天经地义,但此刻,一丝不忍像冰冷的针,刺破了那层被教条包裹的硬壳。
她脑海里飞快闪过贫民窟里那些妇人疲惫的脸,孩子们脏兮兮却明亮的眼睛。
伊莎的话像幽灵一样突然在耳边响起:
“你们的神殿里燃烧的不是虔诚,是算计!”
她强迫自己压下这不合时宜的念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终究是湿婆神庙的祭司,是父亲的女儿。
这点微弱的怜悯,在神庙的威严和父亲的意志面前,如同风中残烛,瞬间熄灭。
她只是把头垂得更低,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挣扎与黯然。
她选择了沉默,將这丝不该有的善良,深深埋回心底的角落。
……
翌日,
低矮、拥挤的铁皮棚户区里。
剧烈的、仿佛要將肺撕裂的咳嗽声此起彼伏地响起,穿透薄薄的铁皮墙壁。
声音在狭窄污浊的巷弄间迴荡、叠加,形成一片令人心悸的死亡交响。
伴隨著咳嗽的,是孩子们痛苦虚弱的哭喊,妇人压抑不住的呻吟,以及男人们粗重而滚烫的喘息。
高烧像无形的烙铁,炙烤著一个个蜷缩在破席烂布上的躯体,让本就闷热的棚户如同炼狱蒸笼。
恐慌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炸开。
消息像长了脚的风,裹挟著“怪病”、“高热”、“咳血”、“传染”这些可怕的词语,在惊恐的人群中飞速蔓延。
人们用破布捂住口鼻,眼神里充满了对邻居、甚至对空气的恐惧。
取水的破旧水桶被遗弃在浑浊的取水点附近,没人再敢靠近那曾被视为生命之源,如今却可能带来死亡的恆河水。
绝望像藤蔓缠绕住每一个心臟,贫民窟的空气凝固了,只剩下病痛的肆虐和无助的喘息。
“阿妈!阿妈!你醒醒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刺破了这片沉重的死寂,来自考沙尔家那间摇摇欲坠的铁皮棚子。
考沙尔跪在冰冷的泥地上,双手颤抖著捧著母亲滚烫的脸颊。
躺在破草蓆上的老妇人,双目紧闭,脸色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灰败。
每一次吸气都伴隨著拉风箱般嘶哑刺耳的啸鸣,每一次呼气都微弱得几乎消失。
她的身体在单薄的纱丽下剧烈起伏,滚烫得嚇人,生命之火仿佛隨时会在这具饱经风霜的躯壳里熄灭。
考沙尔看著母亲嘴角渗出的一丝暗红血沫,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心臟。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无边的绝望,对著门外拥挤的、同样惊恐的邻居们嘶吼:“医生!求求你们,谁去请医生!救救我阿妈!”
回应他的,只有更深的沉默和恐惧后退的脚步。
这里是达利特聚集的塔维拉,是瘟疫最先光顾的地方。
没有医生会来这种地方,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人们看著他和他垂死的母亲,眼神里除了同情,更多的是避之唯恐不及的恐惧。
仿佛靠近一步,那无形的死神就会攀附上来。
考沙尔的心沉到了冰窟。
他猛地站起身,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撞开人群就要往外冲:“我去!我去找医生!我去求祭司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