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芙蓉园。
魏王李泰的宴席,设在曲江畔的水榭之中。
深秋,风卷著落叶掠过水麵,景致很是雅致怡人。
杜楚客面带喜色如约而至。
他是杜如晦的弟弟,原魏王府长史,后升任工部尚书后却仍兼任魏王府长史。
魏王深受宠爱滯留长安,早就起了夺嫡的心思,但他到底是一介藩王,也不太不敢堂而皇之做出兄弟鬩墙之事,所以,一应事务便交由杜楚客代理。
而杜楚客琢磨出李世民有换储心思,也是在到处替李泰游说,希望朝中大臣支持立李泰为皇太子。
“见过殿下!”
杜楚客恭敬地向李泰行礼。
李泰慌忙將他扶住,“本王一直將杜公视若伯父,怎可受如此大礼呢?”
见此做派,杜楚客知道,这是魏王有要事相商了。
办妥又是一份从龙之功,他立刻表现出诚惶诚恐之態,“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李泰哈哈一笑,很是受用杜楚客的態度,亲热地拉著他入席。
两张案几对面而放,各自摆著几道精心烹製的菜式。
燉羊肉、蒸鱸鱼、炙鹿脯、醃菘菜……虽样样精致,却大都属於肉食类。
已至深秋,即便是长安城,也很难吃到一些新鲜蔬菜。
杜楚客面上含笑,心中却是苦楚。
他年纪也大了。
跟李世民一样,最近一段时间胃口都不好。
燉羊肉肥腻,蒸鱸鱼寡淡,炙鹿脯又柴又硬,醃菘菜更是酸得倒牙。
听闻太子给陛下进献了一道“酸菜鱼”。
酸香开胃,惹得龙顏大悦。
而眼前这桌菜,光是看著就觉得腻味。
“杜公,请!”
李泰笑容温润,亲自为杜楚客斟了一杯酒,语气非常谦和。
“天气渐寒,本王特意让膳房备了些温补菜色,杜公尝尝可还合口?”
杜楚客勉强夹了一块鱸鱼,入口寡淡带腥,面上却还得掛著笑,“殿下盛情,臣愧不敢当。”
李泰摆摆手,故作不经意道:“听闻於、孔二人给太子布置了一篇《论君臣相得之道》的策论,三日后要当朝考校。”
杜楚客心中一动,“殿下的意思?”
李泰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本王近日也在思索君臣之道,想著作一篇《论君臣一体》,以彰陛下圣明。”
“殿下可是有了想法?”
李泰点点头,故作沉吟,缓缓开口,“本王以为,君臣之道,贵在一体同心。”
“譬如陛下与房、杜二相,君臣无间,如臂使指,方能开创贞观之治。”
“又譬如与魏徵,虽时有爭执,却终能相得益彰,何也?盖因陛下虚怀若谷,臣子竭诚尽忠,此乃君臣一体之真諦也。”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向杜楚客,“故而本王以为,为君者当效陛下虚怀纳諫,为臣者当学魏徵竭诚尽忠!”
“若过分强调尊卑之別,反倒失了君臣相得的本意!”
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却是跟太子的观点形成鲜明对比。
“殿下高见!”
杜楚客心中暗嘆,这才是为人君主的博大胸襟啊!
魏王当为大唐储君之选也!
他险些脱口而出,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毕竟,此等大逆之言,岂能轻易出口?
李泰见他神色,心下瞭然,却故作不知,只举杯笑道:“杜公,这不过是本王偶有所感罢了。”
“殿下,您这是谦虚了!”
杜楚客连忙举杯相敬,眼中闪烁著兴奋的光芒。
“殿下此论,既合陛下虚怀纳諫之德,又显殿下胸襟!不如三日后呈於朝堂,藉机力压东宫一筹?”
李泰举杯哈哈大笑,“正有此意!到时就多仰仗杜公给本王助助声势了!”
杜楚客会意,“殿下放心,臣自当在朝堂上为殿下助言。”
二人相视一笑,仿佛已看到太子在朝堂上灰头土脸的模样。
一时间,宾主相宜,直到日影西斜,杜楚客才告辞离去。
而此时,东宫光天殿。
阎立德带著两套桌椅前来復命。
那椅子通体紫檀木打造,靠背雕著云纹,坐垫铺著软绸,四条腿稳稳噹噹。
李承乾坐上去舒坦得不行。
而那书桌同样精巧,紫檀木桌面打磨得光可鑑人,四角包著黄铜,边沿微微上翘,正好挡住滚动的笔墨。
桌下还设有暗格,能隨手收放文书奏章。
两者相得益彰,以后读书再也不用跪坐了。
“不错不错!”
李承乾满意拍拍扶手,心想这阎立德果然心思细腻,竟然超出预期地加上了这些细节。
阎立德笑得见牙不见眼,“全赖殿下指点!这技法臣已命人记录在册,日后但凡用此法制器,三成利润必按时奉上!”
李承乾点点头,又掏出一张新图纸,“这个,也试试?”
阎立德接过一看,竟是一个圆圈一样的东西。
“这……这是何物?!”
“铁锅。”
李承乾咧嘴一笑,“比现在的铁釜轻薄许多,炒菜最是合適。”
“轻薄的铁釜?”
阎立德眉头紧锁,只顾低头盯著图纸,“殿下,这铁器若是做得太薄,恐怕……”
“怕什么?”
李承乾笑笑,“孤在古籍上看过,西域就有类似炊具,你只管按图纸打造,先用熟铁试试。”
“是。”
阎立德小心將图纸折好,收入袖中,“臣回去就命匠人尝试,只是这铁釜若要做薄,恐怕得需反覆锻打,將作监的匠人惯做樑柱铁件,不如少府监的冶工嫻熟,只是寻常铁匠臣怕难以胜任……”
他犹豫片刻,低声道,“若要快速製成,恐怕得用军器监的百炼钢工艺。”
“军器监?”
李承乾眯起眼睛,“他们不是专管刀剑甲冑么?”
“正是。”
阎立德小心翼翼道,“军器监的锻铁技术最为精湛,尤其是他们新炼的折钢,轻薄坚韧,最適合作这薄铁锅,只是……”
他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军器监的钢铁皆登记造册,专供军需,若挪用私造炊具,恐遭御史台弹劾。”
“无妨。”
李承乾冷笑一声,“孤乃当朝太子,用几斤铁还要看人脸色了?”
反正也不想当太子了,那些人要弹劾就弹劾吧,说不定,还能趁早远离这权力漩涡呢!
他隨手拋出一枚令牌,“拿孤的手令去,就说是东宫试製新式军械,暂调军器监匠人十名、精铁百斤,谁敢多嘴,让他来问孤!”
阎立德接过令牌,心中暗叫苦也。
军器监的物资调用需兵部批文,太子这是要他欺上瞒下啊!
但眼下將作监与东宫合作,他实在捨不得殿下这些新奇古怪的技艺。
“臣……遵命。”
阎立德只能躬身应下。
“去做事吧。”
李承乾摆摆手,“对了,你可以在西市开些店,专卖这些新式器物,长安城里达官显贵多的是,不愁销路。”
到时將显贵们都拉下水,我看还有谁没眼力见要弹劾我!
“殿下高见!”
阎立德眼睛一亮,“臣这就去安排。”
待阎立德退下,李承乾对程亮吩咐,“去告诉军器监赵主事,此事干係重大,在新式军械研製完成前,务必守口如瓶。若办得妥当,孤保他少府少监之职!”
既扯出牛皮要试製什么新式军械,也不是不能做实其名,只是做什么好呢?
李承钱低头思考。
“奴婢这就去!”
程亮躬身准备退下。
“等会儿!”
李承乾忽然想到什么,抬起头,“去,把这一套桌椅送到太极宫,就说孤特意为父皇准备的。”
嘿嘿,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李老二的马屁拍好咯。
其他人算个der啊!
此时,太极宫內,李世民正与房玄龄对弈。
棋盘上黑白交错,战况胶著。
“臣怎么见陛下气色有些不佳啊。”
房玄龄落下一白子,“您也该去驪山疗养了。”
李世民揉揉黑眼圈,“若非承乾今早送来那什么酸菜鱼,今日朕恐怕都提不起精神。”
他望著窗外渐暗的天色,长嘆一声,“是时候去驪山调养了。”
“啪!”
李世民手中黑子落在天元,忽然话锋一转,“玄龄啊,你觉得此次朕巡幸驪山,让承乾监国如何?”
房玄龄手微微一顿,白玉棋子在指间转了个圈,“此前监国,太子处理事务条理分明,而近日也的確孝心可嘉,只是……”
他谨慎地看了眼李世民,“监国之事关係重大,是否再观察些时日?”
皇家之事他不想牵扯其中,让谁监国他也没意见,只是陛下这几年不是看中魏王的吗?
所以,他才未阻止房遗爱接近魏王,这样也算是两头下注了,以免得陷入被动而丧失一切。
“陛下!”
忽然,內侍进来稟报,“东宫送来一套新式家具,说是太子殿下特意命人打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