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事这天,天还没亮透,裹珍就听见院墙外头传来杀猪般的嚎叫。她支起窗欞,看见赵德贵正指挥著几个汉子往板车上捆肥猪,那畜生蹬著腿,溅起的泥点子甩了他一裤脚。
“愣著干啥呢?“赵德贵抬头瞧见窗缝里的脸,金牙在晨光里一闪,“赶紧把红褂子换上!“他抻了抻新做的的確良衬衫,领口別著的红色徽章被猪血糊得斑斑点点。
裹珍关上窗,樟木箱上摆著一件簇新的红褂子,料子硬挺得能立起来。她伸手一摸,袖口还別著价签——是县百货大楼的货,要价顶得上三袋化肥。箱底的铁丝摆件不知什么时候滚了出来,两个小人在拖拉机上歪著脖子看她。
村部大院里飘著油腥味。临时搭的土灶上架著三口铁锅,王屠户的砍骨刀剁在案板上“咣咣“直响。裹珍端著搪瓷盆过来接猪血时,正听见会计老婆跟几个媳妇在嚼舌根:
“...剋死两个了还敢穿红的...“
“...没看见赵德贵那眼珠子都快粘到她腚上了...“
猪血“哗啦“一下子浇进盆里,溅起的血沫子沾了裹珍一手。她盯著掌纹里蜿蜒的红线,突然想起冯老三出事那天,方向盘上也有这样的血,乾涸了还死死扒著铁皮。
“郑主任!“张寡妇老远就扯著嗓子喊,怀里抱著的酒罈子遮住了半边脸,“帮把手呀!“她凑近了才压低声音:“...赵德贵昨儿个半夜踹开我家门,硬『借』走两坛高粱烧...“女人脖颈上有一道新鲜的淤青,在衣领下若隱若现。
裹珍刚要接话,村口突然传来摩托声。赵德贵像被马蜂蜇了似的跳起来:“快!放鞭!“他边跑边往头上抹头油,几綹没压住的头髮支棱著,活像一只炸毛的老公鸡。
鞭炮炸响时,裹珍正往主席台摆瓜子盘。王局长的桑塔纳卷著黄土开了进来,车头上“计划生育模范乡“的锦旗扑簌簌响。车门一开,先伸出来的是一个鋥亮的皮鞋尖,接著是绷著裤线的肥腿——那料子太紧,裹珍都能看清他膝盖窝的褶子。
“领导辛苦了!“赵德贵腰弯得都快要折断了,金炼子从他领口滑出来,在阳光下黄得刺眼。王局长却径直越过他,一把攥住裹珍的手:“小郑同志更辛苦嘛!“他的拇指在裹珍手心里画圈圈,汗津津的像一条蛞蝓。
六张八仙桌在院里摆开,每桌中央都蹲著一个铝盆,燉肉浮起的油里泡著干辣椒。裹珍穿著那件不合身的红褂子给领导们倒酒,硬领子磨得后颈生疼。三婶偷偷往她兜里塞了一把艾叶,说是辟邪用,这会儿被酒气一熏,散发出苦涩的清香。
“同志们!“赵德贵敲著碗站起来,酒气喷得话筒“刺啦啦“的响,“今天是双喜临门的日子!一来庆祝咱村的计划生育达標,二来...“他突然拽过裹珍,力道大得差点扯掉她胸前的一粒扣子,“郑裹珍同志正式担任咱们村的妇女主任!“
掌声稀稀拉拉的响了起来。裹珍看见张寡妇在角落里撇了撇嘴,而会计老婆正对著她红褂子下摆的线头指指点点。王局长突然在桌子下掐了她大腿一把:“小郑啊,听说你特別会做思想工作?“他说话时喷出的肉渣子粘在裹珍的袖口,像一粒粒虫卵。
酒过三巡,赵德贵已经解开皮带扣,腆著肚子跟乡干部们划拳。裹珍趁机躲到灶房添柴,蹲下去才发觉褂子开线了——腋下裂开了一道口子,露出里头洗得发白的旧內衣。
“躲这儿干啥呢?“赵德贵突然堵在门口,影子黑压压的罩了过来。他一把扯起裹珍,酒气混著蒜味喷在她的脸上:“王局长...嗝...点名要你陪三杯...“沾著油渍的手顺著她的后背往下滑,在腰窝处狠狠拧了一把。
主桌上正在传看一份红头文件。王局长肥厚的手掌拍在纸上:“县里要树立典型!“他斜眼瞟著裹珍,“赵村长推荐你去市里...做报告...“说到后两个字时,舌头明显打了结。
裹珍盯著文件末尾鲜红的公章,恍惚看见冯老三的死亡证明上也有这样的红圈。她端起酒杯,发现杯底沉著一只死苍蝇,翅膀还在酒液里微微颤动。
“喝呀!“赵德贵在桌子下踹她的小腿。裹珍一仰脖,辣味顺著喉管烧到胃里——这不是正经的粮食酒,是掺了酒精的劣质货。满桌人突然鬨笑起来,原来王局长正拿著筷子敲碗,哼唱起荤调子:“...小娘子红褂褂,脱了才是自家人...“
后墙上“少生快富“的標语新刷了金粉,在阳光下晃得人眼。裹珍添酒时不小心碰倒了酱油瓶,黑稠的液体在文件上漫开,把“妇女模范“几个字泡得模糊不清。
“你个败家娘们!“赵德贵扬手就要打,被王局长拦住。“別嚇著咱们郑主任...“领导的手顺著裹珍脊樑往下摸,“晚上...还有工作要谈...“他后颈的肥肉堆在衣领外,泛著油光。
散席时已经是日头西斜。裹珍蹲在井台边刷盘子,油污在水面上漾出七彩的光。几个帮忙的媳妇故意把碗摞得老高,瓷碗相撞发出了刺耳的声响。
“...听说没?西头砖房今天上樑...“
“...赵德贵从救济款里挪的钱...“
“...克夫星睡出来的房子...“
裹珍把搪瓷缸子擦得鋥亮——这是冯老三的遗物,杯身上“先进生產者“的红字已经褪了色。缸底突然“噹啷“一响,是那枚银鐲子撞在瓷壁上。她趁没人注意,把鐲子藏进了贴身的暗袋,冰凉的银链子贴著皮肤,像一条冬眠的蛇。
夜幕降临后,村部的里间亮起了灯。裹珍被叫进去倒茶时,看见王局长正往赵德贵兜里塞信封,两人脸上都泛著诡异的红光。窗台上摆著一个崭新的搪瓷脸盆,底上印著大红喜字——这原本是发给计生先进户的奖品。
“小郑啊,“王局长拍拍身边的空位,“过来匯报一下思想工作。“他的裤链不知什么时候开了一道缝,露出里头絳红色的內裤边。赵德贵识趣地往外走,临关门还衝裹珍挤眼睛,金牙在灯下闪著兽类的光。
裹珍盯著墙上掛的锦旗,“巾幗建功“四个字被虫子蛀出了细小的孔洞。王局长突然攥住她的手腕:“听说...你之前的男人死得蹊蹺?“他另一只手摸上她的后颈,“要是我帮你查清楚...“汗湿的掌心黏住碎发,扯得头皮生疼。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响。裹珍趁机挣脱,打开门看见三婶正慌慌张张捡打翻的簸箕,艾草撒了一地。老太太抬头时,浑浊的眼里闪著水光:“珍啊...西头房子...闹鬼了...“
回小屋的路上,裹珍踩到一个软乎乎的东西。月光下一看,是一只被碾死的癩蛤蟆,肚肠爆出来,沾著新鲜的车辙印。远处新盖的砖房亮著灯,赵德贵的摩托车歪在门口,后视镜上掛著红布条,在风里飘得像一道血痕。
屋里的樟木箱被人动过了。裹珍掀开盖子,最上层摆著一张市里培训班的通知,日期旁边用红笔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圈——好巧不巧正是冯老三的忌日。箱底压著的宅基地批文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鲜红的手印,油墨还没干透,蹭了她满手。
半夜里起了风。裹珍梦见自己站在新盖的砖房前,房樑上蹲著一只乌鸦,喙上叼著一根金炼子。醒来时发现窗欞被刮开了,暴雨倾盆而下,雨点砸在搪瓷缸上,像无数个指甲在叩门。
天蒙蒙亮时雨停了。裹珍穿戴整齐出门,红褂子已经重新缝好,只是针脚歪歪扭扭的像一条蜈蚣。村道上积著水洼,倒映出她被扯变形的影子。经过井台时,几个早起的媳妇突然噤了声,盯著她腰间若隱若现的银光——那是拆开的鐲子,正隨著步伐在衣摆下闪烁。
赵德贵家新建的砖房前围满了人。裹珍挤进去时,听见瓦匠正跟村长比划:“...邪性得很...刚上的梁自己掉下来了...“地上横著一根断成两截的松木,断口处渗著黏稠的树脂,像凝固的血。
人群突然骚动起来。王局长提著裤子从砖房后头转出来,脸上还带著睡痕:“闹什么闹!“他刚吼完就踩到一块湿砖,重重摔在了泥水里。公文包摔开了,里头飘出一张照片——裹珍穿著红褂子给领导倒酒的侧影,背面用红笔写著日期和房號。
裹珍弯腰捡照片时,贴身藏的银鐲子滑了出来,“噹啷“一声砸在断樑上。人群“嗡“地退开半步,只有三婶扑上来往她怀里塞了一把艾草:“快走!快...“老太太的话被赵德贵的骂声截断了,他金炼子缠在脖子上,像一条上吊的绳。
晌午的日头毒得很。裹珍站在村部院里,听著大喇叭循环播放著计生条例。王局长的桑塔纳开走了,捲起的尘土里混著几张传单——“妇女模范事跡报告会“的字样在泥地里格外刺眼。赵德贵从背后贴上来,汗津津的手掌顺著她腰线往下滑:“今晚...新房子...“
裹珍突然转身,红褂子在空气中划出道弧线。她看见自己投在墙上的影子,衣摆飞扬像面猎猎作响的旗。院墙外头,几个小孩又在唱那首童谣,只是调子变得更诡异了:
“红褂褂,银鐲鐲
梁断掉,鬼呵呵
新房里,谁在哭
剋死三个才够数...“
赵德贵的脸色变了。他猛地拽过裹珍往办公室拖,金牙咬得咯咯响:“老子今晚再办你试试...“话音未落,喇叭突然爆出刺耳的电流声,循环播放的计生条例变成了悽厉的嗩吶调——正是七里拐那边办丧事用的曲子。
裹珍趁机挣脱,红褂子“刺啦“裂开一道口子。她跑过新盖的砖房时,听见里头传来“咚咚“的敲击声,像是有人被关在空棺材里挠板壁。樟木箱里的铁丝摆件不知何时跑进了兜里,此刻正隔著布料发烫,烫得她大腿生疼。
傍晚的村道上,裹珍遇见了放羊归来的老鰥夫。老人盯著她看了半晌,突然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七里拐的拖拉机...剎车线是新的...“羊群“咩咩“叫著走远了,夕阳把它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群蹣跚的送葬者。
天黑透时,裹珍摸黑去了一趟七里拐。月光下那台报废的拖拉机锈得更厉害了,驾驶座上落著一层槐,白惨惨的像一层纸钱。她蹲下去摸车底,指腹触到一截崭新的钢丝——两头还留著整齐的切口,在月光下泛著冷硬的蓝光。
回村的路上起了雾。裹珍的红褂子被夜露打湿,沉甸甸贴在身上。经过井台时,她听见三婶在跟人说话:“...那银鐲子是赵德贵前头那个的...吞金那天...“
雾突然更浓了。裹珍解开贴身藏著的银鐲子——这是赵德贵拆开鐲子重打的。鐲子垂下来时,月光正好照见內侧刻著的日期:1995.8.23。这不是任何纪念日,而是赵德贵前妻的忌日,村委会档案里白纸黑字记著的,裹珍无意中看见过。
村部还亮著灯。裹珍推门进去时,赵德贵正往培训通知上盖章,听见响动头也不抬:“把衣服脱了。“他面前摊著宅基地批文,共有人那栏已经写上了“郑裹珍“三个字,墨跡新鲜得能印出手纹。
裹珍没动。夜风把窗子吹开一道缝,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嗩吶声。赵德贵终於抬起头,金牙在灯光下闪了闪:“怎么?还想著冯老三呢?“他抓起一个信封抖了抖,里头滑出一张车祸现场的照片,“要不是我...“
话没说完,电灯突然“滋啦“灭了。月光从窗口泻进来,照见裹珍腰间的银鐲子——此刻正像一条活蛇般缓缓蠕动。赵德贵猛地后退,撞翻了墨水瓶,液体在批文上漫开,把“郑裹珍“三个字泡得模糊不清。
黑暗中传来“咔嗒“一声轻响。裹珍摸黑拧开了冯老三留下的搪瓷缸,缸底和银鐲子碰撞出清脆的鸣响。与此同时,远处新盖的砖房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有人看见白天上好的松木樑无缘无故又断了一根,断口处渗出暗红色的树脂,在月光下像极了凝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