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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刺加的雨季,潮湿而温热。
  细密的雨丝从铅灰色的天空中飘落,给这座雄踞於海峡咽喉的巨城,蒙上了一层朦朧的水汽。
  蓝玉,就住在这座城池最核心的王宫之內。
  一个月了。
  自打他踏上这座异域堡垒,已经过去整整一个月。
  最初的怒火,早已在漫长航行与沿途所见的震撼中,被冲刷得一乾二净。
  如今的蓝玉,更像是一头被引入陌生领地的猛虎,收敛了爪牙,平静,审视著周遭的一切。
  他没有发怒,也没有吵嚷著要立刻见到那个將他骗来此地的女婿。
  蓝玉知道,急躁无用。
  在这座完全由朱桂掌控的城池里,自己就像是被蛛网缚住的飞虫。
  任何挣扎都只会让自己缠得更紧。
  他每日的生活极有规律。
  清晨闻鸡起舞,在王宫宽阔的庭院內打熬筋骨,拳风虎虎,一如当年。
  而后,他便会登上王宫最高处的望楼,一坐就是一整天。
  目光渐渐的,不再是愤怒,而是审视,是剖析。
  像一个还在战中的將军,平静地剖析著战场。如同他在草原漠北时那般。
  同时观察著港口船只的吞吐量,估算著此地的贸易额。
  最让他上心的,还是观察城中巡逻士兵的换防时间与路线,分析著他们的装备与战力。
  甚至让侍从取来了这座城市的律法条文,逐字逐句地研究。
  试图从文字中,窥探出朱桂真正的统治思想。
  越是观察,他心中的惊骇就越是深沉。
  这座城,远比他想像的要可怕。
  它就像一台巨大而精密的战爭机器,每一条街道,每一座仓库,每一个看似隨意的岗哨,都处在最合理的位置。
  財富在这里匯聚,武力在这里彰显、
  秩序在这里被以一种近乎铁血的方式维持著。
  而这一切的缔造者,他的女婿朱桂,却迟迟不肯露面。
  派来服侍他的官员,那个叫刘观的,倒是个八面玲瓏的人物,对他恭敬备至,有问必答,却又滴水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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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当蓝玉问及朱桂的行踪,刘观总是微笑著躬身作答:“殿下正在巡视南洋各处领地,已在返回的途中,请国公爷安心稍待,殿下很快便会亲自向您请安。”
  由於消息的时效性,外加朱桂在得知他大哥的死讯后,便命令下人对蓝玉封锁了消息,导致自从他离开京城之后,就再未获得任何从京城方面传来的消息。
  一切可能流向蓝玉的信息,自琼州府开始就被秦达和陈旭截断。
  一等,就是一个月。
  蓝玉知道,这是故意的拖延。
  但他想不通,朱桂把自己晾在这里,到底图什么?
  他不知道,就在他於南洋的温暖雨季中耐心等待时,万里之遥的金陵城,正被一场彻骨的寒流所笼罩。
  时间,正以一种无情的方式,走向那个早已在史书中註定的节点。
  洪武二十六年,二月。
  在原本的歷史轨跡中,这將是凉国公蓝玉生命的最后一个月。
  一场以他为中心,牵连一万五千余人的血腥大案。
  即將在大明帝国的政治中枢轰然引爆。
  皇帝朱元璋將以谋反的罪名,举起他为皇太孙朱允炆铺路的屠刀。
  將这位大明朝最后的开国名將。
  连同他身后的整个淮西武將集团被连根拔起。
  史称,“蓝玉案”。
  这是一场无可避免的宿命。
  然而,朱桂这只从后世而来的蝴蝶。
  扇动翅膀,掀起的风暴,强行扭转这宿命。
  他真正的计划,从来就不是让岳父在马六甲久等。
  马六甲,依然只是一个中转站,一个让他岳父进一步认清现实的缓衝地。
  他要做的,是將蓝玉,以及被他骗到琼州的蓝氏全族,彻底从大明的版图上抹去。
  让他们从朱元璋的视线里,彻底消失。
  只要找不到人,那把註定要落下的屠刀,便会悬在空中,无处可落。
  而他们最终的目的地,是那片被朱桂视为帝国基石的南方大陆——澳洲。
  ……
  二月初,当金陵城已经寒意渐消,政治上的肃杀之气却愈发浓重之时。
  一艘比之前更快的剪装快船,停在了马六甲的王宫码头。
  铁牛再次出现在蓝玉面前,躬身稟报:“国公爷,殿下已在新京恭候多时,请您登船。”
  “新京?”
  蓝玉眉毛一挑,隨即眉间紧皱起来。
  他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平静地说道:“带路。”
  又是一段漫长的航行。
  如果说从琼州到马六甲,是驶离了中原文明的边缘。
  那么从马六甲再向南,则是真正一头扎进了世界的未知。
  船队驶出了繁忙的商道,进入了一片海图上只有巨大空白的原始海域。
  天空的顏色变得更加纯粹。
  海水也呈现出一种深不见底的湛蓝色。
  蓝玉甚至看到了天空中完全陌生的星辰。
  他彻底迷失了方向。
  戎马一生,蓝玉对地理方位的敏感早已刻入骨髓,可在这里,他所有的经验都已失效。
  彻底变成了一个需要依靠嚮导才能生存的普通人。
  这种感觉,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无力。
  蓝玉自己也知道,他回不去了。
  就算朱桂现在放他走,他也找不到回到大明的路。
  他和他整个家族的命运。
  已经与这个神秘莫测的女婿,彻底捆绑在了一起。
  又是一个月后,当瞭望手的呼喊声响起时。
  蓝玉的心,竟没有丝毫波澜。
  他只是缓缓地走上甲板,望向南方。
  海天尽头,那道熟悉的绿色丝线再次出现。
  然而,当船队靠近,当那片大陆的全貌展现在他眼前时,这位见惯了马六甲雄城的沙场宿將,呼吸还是无可抑制地停滯了。
  他的瞳孔,再次收缩!
  他看到了什么?
  如果说马六甲是一头匍匐在海边的战爭巨兽,那么眼前这座城市,就是一头从神话中走出的,顶天立地的夸父!
  城墙!
  那已经不能称之为城墙了,那是一道连绵不绝的,用巨石垒砌而成的山脉!
  其高度,目测超过十米。
  厚重得足以抵御炮火。
  在那山脉之上,是密密麻麻,闪烁著金属寒光的炮台。
  而在城墙之前,是一条宽阔得足以让一支舰队驶入的护城河。
  港口!
  港口的规模,比马六甲至少大了三倍!
  数不清的码头泊位,如同一排排巨人的臂膀,伸入蔚蓝的海湾。
  数以千计的船只停泊其中,桅杆如林,遮天蔽日。
  而最让蓝玉感到头皮发麻的,是人!
  是这座城市里那无穷无尽的人!
  码头上,数以万计的工人,像蚂蚁一样,正热火朝天地搬运著货物。
  喧囂的人声,劳作的號子声,建设的轰鸣声,匯聚成一股生命力的洪流,直衝云霄。
  这里,到底有多少人?
  十万?
  还是二十万?
  蓝玉的心臟,在胸腔里疯狂的擂动。
  他瞬间明白了。
  琼州,是幌子。
  马六甲,是前哨。
  这里!才是他那女婿庞大海上王国的真正都城!
  这个骗局,一环套一环,大得超出了他所有的想像。
  自己不是被请来的客人,甚至不是被绑架的人质。
  自己是被自己的女婿,从他熟悉的世界里,生生偷了出来。
  安置到了这个全新的世界。
  一个朱桂一手创造,並由他完全掌控的世界。
  船,缓缓靠岸。
  码头上,没有繁琐的仪仗,没有官员跪迎。
  只有一个穿著一身简单青色常服的年轻人,正带著温和的笑容,静静地站在那里。
  正是朱桂。
  在他身后,站著蓝玉的女儿,蓝霞儿。
  蓝玉走下舷梯,脚踏上这片坚实的土地。
  他的目光却没有看自己的女儿。
  而是死死的盯著朱桂,一步一步地向他走去。
  周围的亲卫,看到蓝玉那仿佛要吃人的眼神,都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气氛瞬间变得凝重。
  “岳父大人,一路辛苦。”
  朱桂仿佛没有察觉到那股逼人的杀气,依旧微笑著,对著蓝玉深深一揖,行了一个標准的女婿之礼。
  蓝玉在他面前站定,身影几乎將朱桂完全笼罩。
  他没有理会朱桂的行礼,也没有任何客套。
  那双看透了无数生死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冰冷的质问。
  声音缓缓响起:朱桂。”
  “你,是不是要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