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半,周季开车將母子送回家,也许是今天玩的太尽兴的缘故,週游早早便在极度安静的车厢开启了睡眠模式,微微的鼾声成了车里最自然的轻音乐,令夫妻两人不禁相视而笑。
抵达小区后,周季似乎意识到了即將要和儿子短暂分別的事实,一种不舍的情绪,少有的萌生在他的心间,便主动从妻子怀里接过週游,从停车场开始,一路將儿子抱到了婴儿床上。
刚想起身,俯身来给儿子掖被子的靳雪发梢,轻柔地滑过了周季的鼻尖,甜瓜洗髮水的清香,立马变得浓郁起来。
白天到访的一家三口,那种不適的家庭气氛,深深烙印在周季的脑海之中,周季明白,自己不想成为王舒墨那样的爸爸和丈夫。
本能地,在嗅觉的奇妙牵引下,周季的脸颊迅速贴在了距离自己只有几公分的靳雪脸蛋上,见对方没有躲闪,满是鬍渣的下巴,慢慢开始在妻子滑嫩的脸颊上磨蹭起来。
隨著接触到的肌肤,正在慢慢变热,原本撑在婴儿床的手掌,也不由自主地开始在妻子柔软的身体上游走。
伴隨著靳雪轻轻地低吟声,周季將整个身子靠在了靳雪的背上,后者顺势一扭,带著周季翻上了臥室的双人床。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真的一直在想你。”
周季的声音变得很小,似乎把全部的力气,都施加在凝视著身前,笑意渐浓的妻子双眸。
“我感觉你像是有心事。”
靳雪习惯性地钻入周季的臂膀中,清澈的双眸,在本已黑暗的臥室一闪又一闪。
听到靳雪仿佛直抵心坎的温柔话语,周季將下巴轻轻抵在妻子的额头边,犹豫了片刻,把白天重回故知项目组时,得知老部门发生变故的事情,讲给了靳雪。
“没事啊,噩梦部门干得好,不也照样能值白班吗,这段时间你把心思都放在公司,妈和胖子都不用你操心。”
从下午离开张茵的办公室开始,周季便一直感觉自己,仿佛是再次被关在了一间完全不透风的压抑房间里。
此刻听到妻子在耳畔的轻声细语,这间黑暗闷热的房间,像是忽然打开了一扇直面大海的窗户,一时间舒爽而又清凉的海风不断涌入自己的心房,呼吸不由得都轻快了许多。
好似身上突然有了一种使不完的力气,周季翻身將靳雪压在身下,嘴唇开始蜻蜓点水般,轻轻地亲吻妻子最为敏感的脖颈部位。
靳雪的脸庞迅速红热起来,她环起双臂搂紧了丈夫的脖子,温热的舌头开始轻触周季的耳廓,气息游离地低喃道,“我也想你了。”
夜里十点,周季给身旁入睡的妻子盖好被子后,悄悄下床穿好了衣服。
家庭分裂、无法返回老部门的乌云,已经消散在周季的心头,即使已经入夜,但周季的精神却十分抖擞。
郭小彬不在,周季还是不放心晚上留郝悠悠一个新人单独看场子,他將散落在房间內的玩具和绘本,按照靳雪早已贴好名字的箱子,分门別类地放回原处,隨手翻看西游记时,才发现里面居然还有妻子根据孩子喜好而特意標记的重点段落和篇章。
周季若有所思地看向床上酣睡的妻子,一抹愧意再次浮上眉间,片刻后他从厨房墙里接了一杯冰镇苏打水一饮而尽,冰凉的气泡令周季的心神变得更加通透,他拿起车钥匙,轻轻关好家门,向停车场走去。
半小时后,周季回到三號造梦室,见郝悠悠手忙脚乱地做著准备工作,周季一边说著郝哥辛苦了,一边上前接管了郝悠悠还不太熟悉的看场子工作。
郝悠悠没想到周季这么晚还会回来,惊讶的神色一晃而过,笑容马上出现在了他的脸上。
有郝悠悠帮忙打下手,周季干起活来也是事半功倍,十一点刚过,便完成了包括梦境传输在內的所有前期工作。
周季起身暗灭了郝悠悠刚才为了应付自己一个人同时监视多个梦境,而启动的三面即將投射梦境画面的监视投屏,並將眼镜监视器调好了父子俩的频道,把显示王舒墨画面的眼镜,递到了郝悠悠这个梦境製作者的手中。
下午在张茵办公室时,只喝了一口的咖啡味道,一直在周季的齿间挥之不去,思索了片刻,周季索性在墙边打了两杯冰咖啡放在了他和郝悠悠的小桌板上,然而自己刚刚轻轻抿了一口杯壁边缘的咖啡泡,坐在旁边的郝悠悠却像喝白水似的,杯中的冰美式即刻便见了底。
正当周季不可思议地看著眼前这个年轻人时,郝悠悠伸出手指,兴奋地指向了自己的监视器镜片。
还想说些什么的周季,意识到父子俩的梦境已经开始,將嘴里的话咽了下去,向郝悠悠比了一个“三”的手势。
郝悠悠透过眼镜,看到周季的手势,马上想起了看场子的三要素,安静、冷静、镇静。
於是立刻点了点头,从眼镜的镜腿里,拉出耳机,认真地对自己为王舒墨设计的梦境,饶有兴趣地监视起来。
周季也隨即投入到王子涛的梦境监视中,镜片上实时显示的心跳速度与情绪槽,在王子涛看见母亲变成老虎被关在笼子的瞬间,心率虽然没有太大的提升,但情绪值却迅速飆升到了峰值。
对於一个四岁的孩子,製作一场安全但又实至名归的噩梦,这正是周季想要达到的结果。
很快,刚刚结束噩梦直播的镜片上又再次亮起,里面播放的是周季下午给王子涛悉心製作的童年美梦。
美梦中的素材,周季早已滚瓜烂熟,几分几秒会出现什么,他相信自己闭著眼睛,也能复述出来。
正当他稍稍放鬆注意力,余光看向一旁的郝悠悠时,一抹异样的感觉,不经意地涌入他的脑海。
周季下意识地將注意力收回到王子涛的美梦之中,但马上他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郝悠悠的镜片上,隨即出现了周季发来的信息。
【王舒墨的噩梦怎么还没结束?!】
【好像进入循环了,现在是第二遍。】
周季的目光飞快地从镜片中的对话框里扫过,瞳孔微怔的同时,立刻伸手示意郝悠悠和自己交换头上的监视器,马上便从对方手中,接过了眼镜和耳机。
王舒墨在医院生產的惨叫声,隨即响彻在周季的耳畔,周季看向镜片上刚刚走了一半多的噩梦进度条,用鼻子重重地嘆了一口气后,按下座椅侧面一个印有药片按钮的同时,连续输入了一串复杂的密码,一粒橙色的药片从椅子的头枕位置被啪地弹出,递送到了周季的嘴边。
【我现在介入到他的梦境里,你专心看好孩子的美梦场子,不用担心我。】
周季打完字后,將桌板全部收起,右手抓著椅子把手一把提起到了90°的垂直角度,原本只是一把简单办公椅外形的工椅,迅速从椅背中延伸出多个线缆监测仪,贴合在周季的四肢以及前胸后背上。
一枚不停闪光的银色头环,同时从头枕的两侧出现在周季的头顶上方,待完全和自己的头围吻合后,周季服下嘴边的橙色药片,眼前一黑,下一秒钟,便来到了產房之中。
王舒墨的痛苦哀嚎,仍不绝於耳,周季看了一眼自己梦里手术大夫的造型,开始四下寻找埋藏在梦境中的紧急镇静剂。
保持安静、遇事冷静、紧急镇静,是看场子的三大口诀。
遇到客人梦境出现问题时,看场子员工的首要任务,便是同步进入到客人的梦境之中。
虽然无法做出干预噩梦的任何情节,客人也看不到员工的身影,但只要员工找到提前预留好的镇静剂,並及时打入客人的体內,便可以强制让客人脱离梦境。
周季的视线不断扫视著整个產房,並在记忆里搜寻郝悠悠当时给他提交审核的噩梦档案。
首先,他可以確定,紧急镇静剂就在这个梦境之中。
因为如果在设计时没有载入镇静剂的元素,出於系统的安全保护,梦境甚至无法进入远程传输的步骤。
但他確实因为今天和靳雪重归於好,而没有过於细致地检查王舒墨噩梦档案中的每个细节。
显示著噩梦时间进度轴的產房电子屏,此刻仍不断地在向终点慢慢靠拢。
几滴汗珠浮现在周季的额头上,他知道,如果这次噩梦结束前,他还没有找到紧急镇静剂,不仅系统会强制將他弹出噩梦,因为橙色介入药的副作用,短时间內,他也无法再次入梦。
作为客人的王子涛梦境虽然一切顺利,但要是因为这个附带的噩梦而出现差评,导致自己变成噩梦部门晚场的员工,那真是自己给自己挖坑,太愚蠢了。
眼看著进度条步入即將收尾阶段的白炽色,周季开始疯狂地在整个產房中翻箱倒柜,但因为镇定剂並没有藏在这些地方,所有柜门一摸就是锁死的状態,几分钟的大搜索后,仍是一无所获。
忽然嘭的一声,从王舒墨身前的手术台传来,周季顺著声响扭头看去,只见一个网球,正静静地躺在手术台下的光滑地板上。
紧接著,又是嘭的一声,这次周季目睹著网球先是击中了手术台上的聚光灯,接著掉落到了和上一个网球,几乎相同的落点上。
周季的视线迅速锁定在聚光灯上,他箭步上前,拆灯的同时发现是可以操作的状態,便没有任何犹豫,拧开了灯罩的固定阀,从里面取出散发著微弱萤光的紧急镇定剂,下一秒钟便打入了王舒墨的体內。
余光之中,他仿佛在手术室的门外,看到了一个拿著网球球拍的身影,但视野立刻变成了纯黑色,一种在深水中憋气的窒息感从周季的心头袭来,正当他下意识大口喘气的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造梦室中。
郝悠悠见周季甦醒,立刻將手台递给周季,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是王舒墨留下的联繫號码。
“谢谢,谢谢!我老公醒了!是我糊涂,我不该私自改造头环。”
王舒墨妻子的哭腔,从电话那头传来,她告诉周季,自己作为工程师,早就计划通过私下改造头环,用重复播放噩梦的方式,来给自己的老公一个小小的教训。
没想到第二次循环噩梦的时候,王舒墨却开始口吐白沫,她没想到恶作剧的后果会这么严重,好在现在噩梦中断,王舒墨已经恢復了神智。
周季轻声地告诉对方,因为王子涛的梦境还在进行,现在不方便再说太多,在一声又一声的感谢中,周季掛断了电话,他將垂直的右侧工椅把手再次放平,小桌板出现的同时,侦测自己身体状態的多个仪器,再次缩回到了椅背之中,工椅也变型回了日常模样。
身旁的郝悠悠指了指自己的镜片,接著给周季竖了个大拇指,示意自己监测的,仍在进行中的王子涛美梦一切正常。
周季微微点了点头,拿起桌子上早已不再冰凉的咖啡,几乎是屏著气,仿佛是喝了一大口晾凉的中药汤后,他的思绪,不可自已地追溯到刚才梦境中那两粒网球和人影身上。
他的手指飞快地在小桌板的操作屏中跳动,调出王舒墨全部的噩梦数据后仔细端详起来,如他所料,郝悠悠在设计梦境时,没有任何网球的元素。
周季作为梦境的介入者,他明白,自己是不能够和梦境產生任何互动的。
但是网球却可以击打在聚光灯上,並且產生碰撞声,也就是说明,网球甚至那个人影,和自己並不是同一种姿態的介入者。
下午杨建章提到过的,那个在睡梦中过世的客人孔方,以及他打网球屡战屡胜的美梦,如幻灯片般播放在周季的脑海中,工作多年,周季也接触过客人睡死在梦境中的情况,但確实从没有深想过客人死后,会对梦境有什么影响。
周季滑动手台,搜寻到了今天下午给杨建章手台发送信息时,录入的对方电话,迟疑了片刻,又暗灭了手台的电话本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