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道生同情地看著她,说:“辛苦你了。如果不是你嚇了一下那个恶鬼似的东西,现在我们肯定还不能站在这里说话!”
  “不是我的功劳啊。你別乱说。其实还是冯阿娟的吧,那些人,都是无胆匪类。被她嚇到了!”陈二妹抬起眼睛看了看那些渣滓逃逸的方向,眸子底下有了叫做鄙夷的情绪。
  梁道生说:“我猜,娟姐选在这里做法,肯定是猜到了后来的事。就好像戏文里唱的那种,这叫『死诸葛算计活司马』!”
  “司马?我呸!他们配比司马懿么?”
  但是冯阿娟到底是算计好了的呢,还是巧合呢。
  江口镇上的仓库到底如何爆炸,如何杀了这许多小鬼子的呢。
  之后过了许多许多年,陈二妹常常回想,依旧是,不得端倪。
  巷子还是那条青石板巷子,门还是那扇木板门,因没了主人,短短几天功夫杂草就从墙缝砖角里疯长出来,一脚踩上去,蚂蚱乱跳。
  陈二妹轻轻推开了冯阿娟家的门,低声道歉:“有怪莫怪,娟姐,我来帮你收拾东西啊。不要怪我打扰。”
  两步跨过同样长满了草茬子、潮呼呼的天井,推开门,明亮天光照进屋子里。陈二妹看到屋子里掛满了——葫芦?
  大大小小,整面墙都是,数之不尽。门打开之后有了风,吹动葫芦轻轻摇晃,“的的禿禿”的发出轻柔的撞击声。屋子里很乾净,看得出来,经常打扫的。神台上也收拾得很是整齐。
  陈二妹把桌底的化金桶拖出来,再一一收拢神台上各种各样,她叫不出名字的问米婆营生傢伙什。
  什么乾坤圈、乌木斗、桃木小剑……经年累月,溜光水滑的。烧掉可惜,不烧掉,又怕冯阿娟在底下没有了趁手的傢伙什。
  那就还是……烧掉吧。
  默不作声的,正在低头做事,做得喉咙发苦发涩。梁道生夫妇来了。道生嫂道:“二妹姐,那些神鬼东西留著让道生收拾吧。我们进里面去收她贴身物件。”
  妇道人家贴身东西,確然不方便男人收拾。那些洗得掉了色松松垮垮的土布物件,也不是很多,两三下就收好了。道生嫂嘆气:“稻草垫子石枕头,也就一条絮还是硬了的。再找人重新弹也不知道要等什么时候了……萝卜头怎么打都打不完,也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弹的能来我们村揽活。”
  抱怨几句,听不到回应。
  陈二妹站在床头对面的小桌前,“葫芦,又是葫芦。这儿也有一面墙的葫芦。怎么全都涂黑了?还有这些,这里怎么还有一小瓶酒精?这可是宝贝!”
  酒精旁边,细布包著一把大剪刀,刀口发蓝——显然见过了血。层层叠叠宝贝似的包得好好的红坨坨,半点不受潮,又硬又乾爽,当地习惯,从外往里敲一点用一点,用掉了一大半。
  边看边入神,陈二妹一脚踢到桌子底下,软软的,“沙沙”微响。她弯腰抓住桌底麻袋一角,扯出来,打开一看,益母草、王不留行、通草……还有配好了的“十三太保”。
  陈二妹瞪大眼睛,讶然低叫:“剪子剪脐带,比瓦片硬割要乾净利落,落草婴儿容易活。益母草,红鸡蛋,生孩子才传闻阿娟姐以前开始做接生,接过的伢伢不分海陆,数量多得不计其数。我以为他们在吹牛逼,没想到是真的……”
  道生嫂说:“我生这一胎的时候,娟姐搭了手的。我听过一个老人家说过,在北边山里的女人,有个风俗,接一个伢伢,主家除了送红鸡蛋,还会送个葫芦。葫芦就是福禄,希望小孩长大福禄双全。这么多的葫芦……”
  “那怎么这么多涂了黑的?葫芦不是要晒得乾乾黄黄才够存放长久福禄么?”陈二妹指了指近乎绝大多数用不知什么手段染黑了的葫芦。
  这回说话的,是梁道生:“黑色是死人。这些黑葫芦就是伢伢夭折了。外面的我也都看过,绝大部分是最近才染黑的……镇上的学校,不是被炸了么。还有那次进城经过,不是见到那个萝卜头,用瓜骗了毛毛头过到面前,一刺刀挑了小孩上天么……那个毛毛头,才刚刚学会走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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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到这里的梁道生,语气愈发平静低沉,也就是一双牛眼睛迅速变得通红,握紧了拳头。
  “谁敢保证那些小孩里,没有阿娟姐接过的呢?二三十年时间,接下来的几百上千伢伢,从那么粉嫩嫩一团到长大成人。如果是病痛夭折,也就是老天註定,没奈何。但遇到了那么些东洋畜生,无怨无仇就衝著灭种而来。阿娟姐是要报仇啊……”陈二妹低低地嘟噥著,都是猜想,全无证据。
  说著说著,她就相信自己说的都是真相了,手里也没有停,用力地扯下墙上的葫芦。
  一个一个一个一个地,有了年头的泥砖墙上骤然失去了附著物,灰尘点子白蒙蒙的往下掉。
  也就是不到一顿饭功夫,三个人扯光了满屋子的黑葫芦,往化金桶里一撞,抬到院子中间。
  一点火水,一根木柴,点起了火苗,火舌迅速延伸吞噬了葫芦堆,照得周围亮堂堂的,也照得梁道生念喃嘸词的脸,异常严肃。
  陈二妹主持下,所有东西,烧得精光。
  唯一留下的东西,是冯阿娟枕头底的一封信。
  信纸上顶天立地,黑黑的,写满了字。梁道生说:“你留起来干什么?想要回家念书啊?烧了吧。”
  陈二妹摇摇头:“我都不认得字,念什么念。会念这么多字,怕不是天上文曲星下凡。不过化金桶烧的都是八卦神鬼的东西,这些写了字的,好歹留著以后去文塔烧吧。”
  门锁重落,一切归尘。
  梁道生说,既然冯阿娟家里都死绝了,钥匙要交给梁乌头,看看她的房屋田舍怎么处置。是归阿公了呢,还是留著。而且是积了大德死的,是不是还该由阿公出钱立个碑,林林总总,一大箩筐的事,要跟村长商量,就先走一步了。
  剩下陈二妹和道生嫂慢慢往家里踱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