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绝种啊……这是要把我们杀绝种啊……”
——“我的家,我家什么都没了,我新收的谷啊,我的鸡,啊呀呀,什么都没了,我个女去赶集被萝卜头拉走了啊……我的男人走船被淹死了啊……我怎么那么命苦……我怎么那么命苦啊……我的鸡啊……我的谷啊……”
——“崽啊,崽啊,你在哪里。你答应下我,你应下老竇啊。崽……”
衣衫被扒光,肠子流出,圆睁双眼死不瞑目的女尸旁边,男人搂著从浓菸灰烬压塌的地窖挖出来的,已烧掉半边脸没了声息的幼童,哭著哭著,喷出一口鲜血,倒在地上,就此不起。
梁葫芦梁武柏用力踹开烧得发黑髮脆的门框,跑了进来,一摸男人脖子,二话不说把他拉肩膀上:“葫芦叔,我先带铁锤到酒堂里去。你找別的人。”
梁葫芦点点头,看了一眼地上悽惨死去的母子两个,扭过脸脱下身上的田佬褂,一扔——
那毛了边的田佬褂,飘飘扬扬落在母子两个身上。
寺田村的酒堂,又一次成了伤残失家的乡亲们临时棲身之所。
酒堂旁边的公用大灶烧起了大火,熬煮了一整锅的粥。番薯、玉米、糙米、说不上什么名字的杂粮菜乾……有啥往里面整啥。
陈二妹木著脸,手里机械地翻捣著大锅里的八宝粥。八宝粥一翻滚透,立刻换大勺子,舀到旁边的饭桶里,不带停歇地,马上舀水入锅,继续烧煮……
旁边的圆嫂把几个藏起来的鸡蛋打进滚油锅里,煮出蛋汤。这蛋汤,是几个反抗了萝卜头被打伤的重伤员才有资格喝的。
村长愁得直翻白眼:“人又没,粮又没,穀子还在田里……一百多亩没有收的……怎么办……怎么办啊……”
不远处,道生嫂和吴超娘两个,左右开弓抱著两个还不会走路的,后面跟了一串一个抓著一个衣服尾巴的豆丁,绕过了烟燻火燎的酒堂,进去祠堂里安顿了。
“老韩来了!!”
“老韩,要给我们做主啊!!”
“还、还有徐政委!徐政委,我们村啥也没了,被抓走了几十个男丁啊,快帮帮我们!!”
人群阵阵耸动,才刚刚歇下的哭叫,隨著游击队员们赶到,又再死灰復燃!徐政委虎目含泪,进门“扑通”一下,跪下了:“对不起!我们来迟了!”
陈二妹却一眼看到了徐政委身后跟著的梁江生!!
“崽,崽!”她就跟找到了主心骨似的,手里的大铁勺一放,腿上腰上胡乱擦擦,衝上去,“崽,你弟弟……石生,石生被抓了壮丁啊!!崽,你快去把你弟弟救回来……被萝卜头抓了壮丁,十死无生的……”
她一头扎进梁江生怀里,嚎啕大哭!!
梁乌头连忙把徐政委扶起来:“使不得!!”
徐政委道:“刚才我们一路赶过来,看到好多穀子还在地里,肯定是没来得及收的。別的都先別说了,咱们先把庄稼给收了!”
……
原本气氛压抑低沉的寺田村,在徐政委和梁乌头的组织下迅速从悲痛中振作起来。村子里的劳动力们,只要能动的,全都下了地。当然最给力的,还是徐政委带来的一个班的游击战士!
陈二妹站在田边,愁容中挤出一丝微笑:“真能干啊……”
看到不远处成片稻子整齐划一的落下,只闻镰刀轻响,不见人影起身。她知道那是江生劳动的位置,大步流星走过去,把比她两个人还粗的一大捆稻子抱到田边去……
不分白天黑夜地紧张抢手,也就是两三天的功夫,寺田村的稻穀就安安稳稳的,脱了粒,摊到了晒穀场上了。別的村里也有游击战士来帮忙。葫芦园因此还打退了一波萝卜头的骚扰。
让憋屈的大傢伙,多少出了口闷气!
老韩带来了通过交通线运过来的八路行军散、光华退热散、光华保安丹。据说也是从草药里熬炼出来的丸散,確实比陈二妹带著妇女们漫山遍野现扯回来的那些药管用许多。
梁江生带来了手榴弹和子弹,以及好几把擼子。
赛华和徐政委一起,招来了村子里残存还会做木工铁匠活的,直接在晒穀场旁的三棵枇杷果树下,口说带比划的,教如何做土炸弹、土地雷!
……
陈二妹坐在水边,面无表情地磨著柴刀。经过三磨三过水,她的柴刀锋利无比,映著太阳光,透出淡淡蓝色光芒。她想像著用这把刀砍向萝卜头的脖子,再一划拉,就跟杀鸡那样,那该多好……
道生嫂和梁江生並肩而行,朝著河边走来,边走,道生嫂边跟梁江生说那天的情况:“我在村尾帮人做工,反应慢了,萝卜头已经进了村,村头你五智大哥家首先遭了毒手。然后就是铁锤家,可怜铁锤嫂带著小的,捨不得他们家新打的被,走慢了一步……铁锤自己被抓了,不知怎么又脱了……”
“我抱著崽就跑,一惊慌,又跑错了方向,失魂鱼一样……还是石生把我拉了回来,直接带进你们家,把我藏在祖宗牌位神龕后面的夹层里。他才要爬上来,萝卜头到门口了,那种咭咭咯咯的鬼话,我化了灰都认得……”
“我想要伸手去拉石生上来,石生说,『不行,他们看到梯子,就知道上面藏了人。』然后夹板一关,跳下梯子,把梯子拽到地上平放了。我从木板缝里看著石生被萝卜头抓走,心里不知道多內疚,唉,都是我不好,如果我醒目一点,不走错路,就不会让石生被抓……”
道生嫂说著说著,捂著口鼻哭起来。
梁江生安安静静地听著,面沉如水。
把一块洗得乾乾净净的手绢递给道生嫂,梁江生说:“道生婶,你先擦擦眼泪,別哭了。你家里有大有小的,肩上担子重得很。你先去忙,我有话要跟我娘说。”
道生嫂点点头,也没有接梁江生的手帕,就那么用手背擦擦眼泪,“好。跟你娘说,我家煮了苞谷饭,木声在老韩那儿帮忙分药,应该很快就搞完了,之后直接到我家吃饭。你们不用担心。”
“谢谢婶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