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扎起裤管子,脱了草鞋,迈开大长腿两步到了水里。梁江生把背上负著的六角竹篓往水流缓慢浑浊的地方,贴著水边缓缓走过去。也是凭著从小到大练出来的手感,觉著里头分量差不多了,把竹篓抬离了水。用力晃走了泥沙之后,竹篓里就剩下一些噼啪乱跳的泥鰍、小鱼。
  如此这般反覆操作了好几次,得了小半篓小鱼小虾小泥鰍,才罢休。
  “娘,柴刀给我。”
  陈二妹把柴刀给了梁江生,梁江生就著水边一丛乱竹,隨便砍了些细枝——还顺便一刀砍断了一条欲咬人的竹叶青。回到母亲身边坐下,开始劈细竹子,现编黄鱔笼子。
  抓黄鱔是个更精细的活,要下套子。但小鱼小虾、黄鱔螺丝,好歹是口荤腥。是这边农户家解馋下饭的恩物。
  陈二妹看著嫻熟干活的大儿子,看著看著,眼泪又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扑簌簌掉下来。
  梁江生低声说:“娘,別哭。我们要去救石生了。”
  陈二妹的眼泪一下子止住,晴天万里:“什么?”
  梁江生道:“萝卜头抓壮丁,通常分成两种,一种是做苦役劳工,一种是收编进安民队,做偽军,帮著他们打打杀杀。因为萝卜头自己,人太少了,治不住我们这么大的土地!”
  “在分好类之前,他们会把人集中关在一个叫做『役所』的地方,就跟我们赶牛一样,白天把人赶去做苦工,晚上把人赶回来休息。在这个过程里,挑选出那些心狠手黑的,去安民队。”
  陈二妹一听,又急了:“石生心底又软人又好,肯定会被送去做苦役的!要怎么救人啊?!江生,你们这次过来,有没有大炮?如果有大炮就好了,直接轰烂了江口镇的城墙,衝进去放人!”
  梁江生没什么意义地张了张嘴巴,眼底满是惊愕,把刺进手指肚的竹刺吮吸出来,他才哼哼道:
  “娘。爹当年就说你性格要强刚烈,是个能顶事的。看来我这脾气,是像你啊……大炮,是没有的。掷弹筒有,但不多。要等调配过来才能就位。所以,娘,你敢不敢混进城里去,首先,跟我们的交通员碰头,第二,想法子见到石生,摸清楚里面的情况,到时候把情报带出来。配合我们的攻打,一发把所有被抓了的乡亲全部一起救回来?”
  “敢!必须得敢!!”陈二妹斩钉截铁的!
  把黄鱔套笼编好放下,梁江生帮陈二妹挑起浆洗好的衣服,朝著村子里走去。
  寺田村连绵成片、歷经三百多年的灰瓦檐上,猴子爬树般满布了人。各种木方木材,靠著村子里的青石板路,整齐有序地堆放,上面用粉笔划拉出记號。还有不知道从哪里倒腾回来的钉子、角铁、榫卯……
  小心翼翼地绕过一处木方堆放之处,看了一眼带头骑在梯子上熟练干活的赛华。
  在教乡亲们造土炸弹土地雷,分发弹药的空隙,赛华和徐政委绕著村子走了一圈,发现寺田村许多房屋是明清时候留下的老房子,有巨大的锅耳墙、挑高瓦檐,几乎家家户户都有阁楼或架空平台……他们想到个法子,通过前后勾连,把阁楼连成一片,天上地下,以五五梅之数,留出二十五个出口。
  天上地下,成两片区域。
  这样一旦萝卜头从地上来了,他们就能够在天上反攻。
  如果萝卜头炸天上的木桥,那他们就通过地上的村巷陌道,干他丫的!
  万一不敌,那就撤退!
  这法子听起来太过异想天开,梁乌头抽了两袋烟才答允。答允原因,也不在別的,全因为提这想法的,是游击队。否则的话,梁乌头原话“老子早就一巴掌把发梦话的扇落西江河了”!
  抬头看著头顶结结实实的架空通道,如同一条长蛇,只见身子不见首尾。过人高的锅耳墙后,梁葫芦穿著大围裙,正一丝不苟地往新挖出来的出口边缘抹灰偽装……
  陈二妹不禁念叨:“赛华妹子真厉害,简直不像个女人。如果不是你亲口告诉我,这个在村子天上修桥的主意是赛华提出来的,真没想到她还是个识文断字的千金大小姐……她说,有,有亲戚在一个叫旧,旧金山的,的地方,那些华工天天被工头逼著赶工,赶得没法子,各种法宝琢磨出来。琢磨出这么在天上架桥的法子。亲戚匯钱回来,跟她提过……这都什么神仙亲戚,为什么我们家没有?”
  梁江生说:“娘,你小点声。別被人听见了。”
  “怕什么,我是夸她!”
  “夸她没错。但,赛华不高兴听到別人提她过去的。”梁江生压低声音对陈二妹说。
  孰料赛华已听见了,在头顶道:“谁说我不高兴的?我高兴得很!”
  把多余的几口钉子咬住,像只灵活的猿猴从梯子上下来。
  赛华两眼闪闪发亮:“如果不是萝卜头打进了珠江口,我本来是要过去省城读大学的!省城沦陷没几天,我老家梁金山也没了……他们直接开了飞机来炸,把村口的两座更楼炸成了废墟,萝卜头如潮水般冲了进来。本来村长要把我们藏去眾楼楼顶上,从前土匪来,都这样的,集体躲著,用枪往外打,基本上可以平安过关,我爸说不行,那样被人堵住了死路一条,於是就各自分散。男丁上前抵抗,妇儿往后撤……”
  村子被攻破沦陷的惨状,隨著赛华述说,徐徐在陈二妹面前展开:“那一天一夜,我们村二百八十二口男丁,全部战死,没有一个怂的。豆丁们被藏进洋船最先送走,然后轮到我们女人,我是支书的女儿,我爸我大哥二哥打仗冲最前,我走就要留最后。他们竟然明知道船上全都是平民老百姓,还直接用掷弹筒炸。我看著船沉了,带大我的姐姐(即自梳女)就在上面……”
  陈二妹道:“姐姐……用得起姐姐的,都是大户人家。赛华妹子,你是正经的大小姐啊……大小姐在萝卜头面前,也这么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