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也能理解,孟府內部复杂的环境,根本就不適合孩子成长。
要知道,母亲在孟府只是个妾室,身份本就低微,日子过得如履薄冰,需要看的脸色简直数不清。
最直接的便是孟泽的嫡母——也就是父亲孟平的正妻。
在父亲这一房里,嫡母才是名正言顺的“大妇”,掌家理事、主僕调度全凭她一句话。
孟泽每次见这嫡母,回话时候战战兢兢、连抬眼都得小心翼翼,生怕惹她不快。
可这还只是第一层。
父亲孟平在族中排行最小,上面还有几个哥哥。
兄弟们为了爭夺家族航运的权力、田產的分配,明里暗里斗得厉害。
这种手足间的较劲,往往会牵连到家里的女眷孩子。
母亲一个没根基的妾室,既不能像嫡母那样背靠娘家撑场面,又得跟著父亲受族中其他人的打量。
而整个孟府的管事权都在大伯孟修夫妇手里,大伯母作为“府里的当家主母”,比父亲的嫡母更有威严。
孟泽每次在府中遇见她,连走路都得放轻脚步,回话时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生怕自己哪点做得不合规矩,被她挑出错处,连累父亲在兄长面前抬不起头。
而这一切的顶端,是孟家的太爷太奶。
老两口虽不常理事,却握著家族最终的话语权,府里小辈的前程、女眷的份例,全凭他们一句话定夺。
孟泽这样的妾生子,一年到头难见老祖宗几面,可每次远远听见他们的声音,都得屏著呼吸跪安,连大气都不敢喘。
在这样层层叠叠的规矩和权势压著,孟泽活得像株墙角的草,风往哪吹,就得往哪倒。
在这样环境中长大的孩子,你怎么能够期待他拥有健康的心理?
所以,若有可能,孟泽还是想带著母亲妹妹离开孟府。
孟泽算不得心思深沉之辈,但亦非轻浮之辈,否则也不可能从一个孤儿一路成为知名学者。
从性格上来说,他是个稳扎稳打一步一个脚印的务实之人。
他对中国传统的研究相当深入,自然知道在这个时代想要脱离一个家族可没有那么简单。
一个妾生子想要脱离家族,便意味著是对家族的背叛!
大宋以孝治天下,家族以孝道二字钳制所有的家族成员,这乃是大宋整个体制稳定的根基。
若是孟泽轻易去触碰,势必会撞得头破血流。
这是一件极为艰难且极为凶险的事情。
因此此事不能急,须得寻找到一个最合適的契机!
吃过晚饭,孟泽本想跟著母亲识字,但奈何实在过於疲惫,邢巧云才教了几个,孟泽便扛不住睡觉去了,不过片刻,便鼾声大作。
孟薇撇了撇嘴,道:“娘,我哥就不是个学习的料子,你看,每次一学习,他总是睡得特別快!”
邢巧云心下暗暗嘆了一口气,自家儿子是什么样子,她心里自然是有数的,不过身为母亲,总是抱有期待便是。
……
天刚蒙蒙亮,孟泽便睁开了眼睛,因为外面有人在敲院门。
孟泽赶紧起身出去开门,母亲与妹子是女性,总不能让她们蓬头垢面的见外人。
孟泽开了门,却发现是孟府的僕役邹金水。
邹金水看到是孟泽开门,似乎有些失望,眼睛往院子里面探索,期待可以看到孟泽的妹妹孟薇,实在不行,看看孟泽的母亲也行……嘿嘿。
然则下一刻看到孟泽冷冷地看著他,赶紧道:“阿泽,管家说今日去雅集园整理库房,你收拾一下,一会赶紧过去。”
孟泽点点头,隨口问了一句,道:“怎么忽然整理库房了?”
邹金水笑道:“这事儿你还不知道么,咱们孟家雅集园新聘请了一个掌柜,掌柜要摸摸家底唄。
你一会儿早点去啊,听说新掌柜是个严苛性子,若是去晚了,到时候给管家脸色看,管家非得抽你不可。”
孟泽心下一动,隨即点点头道:“好,我收拾收拾就过去。”
邹金水赶紧去通知其他人了。
孟家雅集园的情况他知道一些,因为在办雅集的时候,他也要过去帮忙的。
孟家本是靠航运发家的世家,按理说与文人雅集毫不相干。
可大宋偏偏是文人的天下,风气如此,即便是富商巨贾,也得往书香门第的路上凑。
孟家自然不甘只做个满身铜臭的航运商户,早想往“士”这层身份上靠。
只可惜族中子弟就没有会读书能考上进士的,因此只能附庸风雅。
於是便有了这雅集园——名义上是供文人雅士吟诗作对的场所,实则是孟家结交人脉的棋盘。
一来能討好官员,让自家的航运生意多几分照拂;
二来能拉拢读书人,好让族中子弟沾染些文气,將来若能在科举上搏出个前程,孟家才算真正改了门楣。
这等做法,在扬州的豪商里早已是常態。每逢年节,各家便爭相办起雅集,拼著財力邀请官员与名士。
谁能请来的贵客名气大、分量重,谁家的雅集便更风光,日后出去谈生意,旁人也得高看一眼。
说到底,办雅集既是炫富,更是炫耀人脉的资本,孟家自然也不能免俗。
可孟家在扬州的富商里,財力本就排不上前列,族中又没出什么拿得出手的读书人,根本就撑不起场面。
这雅集园自开办起,便只能靠外聘有经验的掌柜打理。
至於为何突然要换掌柜……孟泽笑了起来。
这孟家自己出不了读书人不说,连怎么识別有能耐的读书人也不行。
上一任重金聘请的掌柜实在无能,办了几年雅集,別说官员和知名文士,连稍有些名气的读书人都请不来几个。
每次不过是从州学里请些没什么声望的教授,再拉一群学生来充数,场面看著热闹,实则半点用也没有。
钱倒是流水般出去,孟家的“文名”却半点没涨,反倒成了同行间的笑柄。
忍了这么多年,这次终於下定决心换人,看来是真急了。
新来的掌柜是谁,孟泽尚且不知。
但他隱隱觉得,这或许是个机会。
念头一闪而过,孟泽不敢耽搁,转身进屋匆匆梳洗一番,便快步往雅集园的方向赶去。
……
韩明远立在库房高窗后,指尖摩挲著窗欞。
这园东土坡上的库房,恰是俯瞰雅集园的好位置。
汶河晨雾未散,半座园子浸在淡墨般的縹緲里。
月洞门如白玉环嵌在粉墙,门后清池浮雾,水面映著残月。
池心“听汶榭”露著朱红顶,檐角铜铃轻晃,铃声穿雾而来,像从水底浮起。
岸边荷叶密不透风,红鲤偶尔翻涌,搅碎水面银星。
池畔太湖石在雾中只剩青灰轮廓,石缝箬竹绿得扎眼。
芭蕉叶尖垂著雨珠,风过叶响如碎玉,衬得石峰更静。
曲桥柳丝成了淡绿雾帘,遮著青石板路。
桥那头假山如巨兽,山后桂香浮动,该是“邀月轩”藏在雾里。轩前浅潭的红鲤,远看像雾中浸著的霞色。
园西“曲水廊”曲折显眼,半在水上如游龙,半依墙似藏蛇。
漏窗透影,“冰裂纹”后竹影晃,“海棠纹”里框著“望岳亭”,亭角飞檐外,汶河帆影从雾中钻出来,像白鸟掠飞。
廊尽头小庭院藏得深,百年紫藤虬枝在雾中盘成墨网。
“墨韵斋”闭窗,石案砚台凝露,古琴弦潮润,凌霄藤绿得发沉。
晨雾渐退,汶河露了岸边石阶。
库房檐铃轻响,惊飞麻雀,池面再起涟漪。
韩明远望著雾中园景,倒像幅被打湿的宋画,连帆影都染了墨色。
嗯,园子倒是不错。
韩明远乃是扬州的落魄文人,从年轻时候开始科举,考了五六届都没有中进士。
而最好的成绩也就是在州试里获得了参与会试的资格,其余大多连参与会试的资格都没有。
这么多年下来,他的心思也渐渐淡了。
近些年来,他当过私塾的启蒙夫子,只是束脩並不足以养活家庭,於是便另找生计,给人当过帐房,给人当过幕僚,可都不怎么適应。
不过他为人不错,前东家虽然觉得他不適合做幕僚,但也推荐了孟家雅集园当掌柜的活计。
孟家碍於韩明远前东家的顏面,於是延请了韩明远。
不过双方也做了约定,雅集园乃是孟家门面,韩明远若是不合適,到时候还得另请高明。
按照后世的话来说,这是试用期,韩明远若是干出成绩,便可以留下来,若是干不出成绩,嘿,那就不好意思了。
韩明远对这个工作还是比较重视的,倒不是觉得多有前途,主要还是孟家给得多!
今日韩明远过来便是接手雅集园,其他的地方基本都看过,接下来便是清点库房。
韩明远一边看著杂役整理东西,一边听著徐管家介绍这里的情况,一会儿便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了,心里想著跟老管家交待一下,自己便先行离开。
库房里的东西颇有些凌乱,除了雅集需要用到的桌椅餐碗之类的工具,一旁的架子上还凌乱的放著诸多古玩书画。
几个杂役將诸多古玩书画搬出来,將东西给擦洗乾净,然后再整齐放好。
不过据徐管家说,这里的古玩书画大多都是不入流的东西,要么是贗品,要么就是一些不入流文人的作品,总体来说,价值並不高。
这倒是正常,这个库房就是用来堆放价值不高的东西,真好的东西,並不会放在这里。
此时库外有人进来,韩明远转头看去,顿时眼睛一亮。
库房门口站著一个高大的少年人,库房昏暗,看不清穿著,但少年人身姿挺拔,容貌出眾。
韩明远笑道:“这是府上的公子么?”
老管家看到了孟泽,赶紧道:“怎么才来,快帮忙!”
看著少年人赶紧一起帮忙整理东西,韩明远这才明白,这个原来也是府上的杂役。
果然老管家低声道:“韩先生,这位也是府上的……嗯,杂役。”
韩明远抬眼看了一下老管家,心下有些诧异。
他能被人推荐来做雅集园掌柜,自然是眉眼通透之辈。
老管家的话一出,他便嗅到了里面不寻常的味道。
这少年郎风姿绰约,自然不是一般的杂役。
但大家族內部自然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韩明远自然知道最好不要多嘴,於是跟管家交代了一声,便要离去。
忽而听得一声道:“管家相公,这个越窑茶盏乃是正品,也要放在这里么?”
“嗯?”韩明远顿时站稳了脚步看向那少年郎。
“你懂什么正品贗品的!这里的东西,都是不值钱的东西!赶紧收拾乾净,一会还有別的事情要忙呢!”
老管家呵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