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时代迴响(6000字)
马屿服装批发中心发展的红火。
但国营百货商店那边却忽然有了一些动作。
当批发市场的热浪裹挟著价廉物美的光明牌工装涌入县城街道,百货商店的生意自然一落千丈。
百货商店的宋经理得知后,气的摔碎了茶杯。
陈光明的服装批发中心吞吐著惊人的人流与货流。
天还没彻底透亮,中心门前那条贯通南北的主干道就已水泄不通,喇叭声、吆喝声、
板车轮子压过路面的哎呀声搅在一起。
空气里是浓重的新布味儿、机油味儿,还有无数张带著期盼或精明表情面孔呼出的热息混杂在一起形成的特殊气味,扑面而来。
“让一让!让一让!瑞安南门头刘记补货!”一个汉子脸膛通红,额头青筋绷起,肩膀上扛著硕大一个、塞得几乎要爆开的印有光明塑编字样的崭新白色编织袋,里面鼓鼓囊囊不知装了多少件衣服,硬是凭著膀子力气在人流缝隙中撞开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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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后,一串蹬著三轮车的货郎紧隨其后,车轮上甩起的泥点子,溅湿了不少人的裤脚,却无人理会抱怨,所有人的心思都被那批发中心所吸引。
批发中心內部更是让人膛目结舌。
曾经昏暗破败的大仓库早已不復存在。
两百瓦的白炽灯泡掛得如同繁星满天,悬在高高的屋顶钢樑之下,將偌大的空间照得亮如白登,纤毫毕现。
地面是新刷的水泥地坪,平整洁净到能映出人影。一根根刷著白漆的粗壮水泥柱子,不仅撑起了整个空间,更成了天然的摊位標识和分隔线。
一溜排开的崭新玻璃柜檯闪闪发亮,將掛满衣服的铁架子规整地隔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铺面。
每一个铺面前都围满了人。
“王老四!王老四在哪里?”有人扯著嗓子吼。
角落一个穿著崭新深蓝中山装、正低头开票的老头儿猛地抬头,脸皱成一团菊,难掩兴奋:“这儿呢!喊啥?罩衫是吧?蓝色货没了!浅灰行不行?”
“浅灰也要!先给我开二十件!”问话的人连忙道。
旁边一位烫著时髦小捲髮的摊主大嫂,手里抖楼著一件印著碎图案的泡泡袖女衬衫,这个时候以为扯著嗓子喊:“瞧瞧,光明厂最新款,供销社你想买都买不到的货色,两块八一件,五件起批,量大价更优,看看这料子,看看这做工——”
人群挤挤挨挨,摩肩接踵。
汗水的气息、布匹崭新的味道混合著喧囂的热浪,在这个被灯光烤热的空间里翻腾奔涌。
距离这片沸腾的热土不过一千米,县城国营第一百货商店那气派的三层水泥楼房立在寒风中,却呈现出一种病態的淒清。
昔日人来人往的门口台阶上,如今只疏疏落落坐著几个歇脚的老头,抽著劣质的纸菸。
巨大的玻璃橱窗里,模特身上的西装革履被阳光晒得微微褪色,旁边配著的標价牌上的数字,高得足以让外面那些批发商们笑出声。
“叮铃一”
清脆而带著些慵懒意味的铃声从二楼百货柜檯传来。
售货员百无聊赖地將一枚回形针用胶布粘在了柜檯边缘的铃鐺锤上。
整个二楼针製品和服装柜檯,只有寥寥三两个顾客在慢悠悠地翻捡,还都在忍不住的摇著头。
“烦死了!吵不吵!”靠边柜檯的售货员终於受不了,隔著几个货架道。
她是负责卖塘瓷脸盆和暖水瓶的,此刻正无聊地用鸡毛掸子反覆掸著几个本就亮的新暖瓶。
“吵?冷清得像进了阎罗殿,再不弄点声儿出来,我怕我自己都睡过去了!”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带著一股子刻薄的怨气,清晰地传遍整个空荡楼层,“你倒是清閒!不如去楼下看看?听说人踩人的地方热闹著呢!”
“哼,有本事你去啊?还嫌不嫌寒!咱们堂堂国营大百货,沦落到要去那草台班子里找乐子?”
“草台班子?”
“你可拉到吧!那也叫热闹?纯粹是瞎胡闹!一群田坎才爬上来的泥腿子,摆了几个破摊子就当自己是老板了?那喇叭放的是什么东西?鬼哭狼豪一样!再看看那些衣服,绿绿,穿出去不怕被人笑掉大牙?”
“就是就是。”另一个售货员凑了过来,她管卖布匹,柜檯上堆满了灰扑扑的卡其布和劳动布,没什么人光顾,“说是什么厂价直销,骗鬼呢!”
“那成本能有多低?肯定偷工减料,你看那標价,一件不稜登的衬衫才批两块多?
这都还不够我们布料的钱,不是以次充好是什么?等著吧,那陈光明的牌子,迟早要倒灶!”
之前的售货员仿佛找到了知音,下巴扬得更高,声音也更刻薄:“对对对!我早就说了,那是掛羊头卖狗肉,一群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看到点便宜就喻喻嗡地围上去,图什么呀?”
“他们买的那能叫衣服?破布头拼出来的,针脚歪歪扭扭,线头都不剪乾净!穿这种衣服,跟披个麻袋片有什么区別?白送我都不穿!”
“嗡—嗡—”
突如其来的巨大喻鸣声伴隨著有节奏的震动,猛地从楼下街道传上来,售货员们纷纷探头往窗外看去。
只见批发中心门口,三辆绑著巨大红色高音喇叭的拖拉机不知何时开了过来,一字排开停在大门口路边。
几个戴看印有光明字样鸭舌帽的汉子,正吃力地往上抬看崭新的发电机组,粗大的电缆蛇一样豌拖拽在车斗和地面之间。
“各位乡亲!各位老板!”
“马屿服装批发中心今日起,重磅推出光明牌新款男女工装,正宗加厚劳动布,精工细作,结实耐穿,样式新颖,一件工装裤,低至一元七角,一件加厚工装夹克,最低只要—————四块五,四块五!!”
这价格瞬间引起了一片譁然,百货商店售货员们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
这价格几乎只有她们柜檯里同类型產品价格的三分之一甚至五分之一,两者价格真的相差太大了!
刺耳的喇叭声还在继续:“厂价直销,没有中间商,源头拿货,量大价更优,首批一千件,数量有限,抢完即止,支持现场验货”
声音如同铁锤,反覆锤击著售货员的心理防线。
她们捂住了耳朵,烦躁地脚,“吵死了!还有完没完了!让不让人活了?”
“看看!看看!这什么做派?搞资本主义尾巴那一套!简直就是噪音扰民!流氓手段!”
“快看那边!”有人惊呼。
大家顺著所指方向看去,只见批发中心大门一侧,临时用两张长条桌拼起了一个小舞台。
音响接上了大喇叭,激昂的流行歌曲瞬间替代了宣传语,响彻街道。
紧接著,几个穿著崭新光明牌衣服的年轻姑娘小伙走了上来!
男的是挺括的工装夹克配深色工装裤,女的是红蓝相间的收腰夹克和卡其色长裤,精神又靚丽。
他们隨著音乐节奏,生涩却十分卖力地表演,准確地说,是来回走动、转身、简单展示著身上的衣服!
“看吶,看吶,那女的上身,下边蓝不蓝、黄不黄—?什么玩意儿!”售货员们瞪大了眼睛,声音尖得刺耳,“还有那些男的,搔首弄姿的,不要脸皮了,这——这成何体统!”
“丟人,真丟人现眼啊,把好好的衣服穿成什么鬼样子,扭来扭去,衣服是这么卖的吗?有辱斯文!”
但她们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些展示带来了多少生意,对於货郎和商贩们来说,才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只有东西好卖能赚钱就行,发现好货立马就下单去了。
毕竟这么好的东西,价格又这么低,可不好找。
当批发中心当日总营业额突破八万的消息传来,宋经理脸上都有些绷不住了。
他五十出头,鬢角灰白,身上干部服的每一颗扣子都紧扣著,挺括的布料就像他半生坚守的某种秩序。
楼下,那批发中心的喧譁就像是再打他的脸。
他死死盯著那条长龙般甩出去、堵塞了半条主街的三轮车洪流。
又死死盯住批发中心大门侧面那临时拼凑的舞台上,那几个穿著刺眼的红蓝夹克、卡其长裤的年轻人,正隨著土味音乐的节奏笨拙地扭动、转身、展示著衣服。
动作生硬得可笑,像刚拔了毛的鸭子,可偏偏那檯面上方加装了四盏聚光灯,把那些廉价衣服照得无比鲜明,更把台下攒动的人头、伸长的脖子映得清清楚楚。
“譁眾取宠!”
宋明理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
他猛地转身,黑著脸抄起桌上的电话,手指用力地拨著號码,指尖掐得发白。
“餵?老刘吗?我,宋明理。”他沉声道:“对,就现在,带著你的人到马屿服装批发中心,帮我查他们的票,发票、税票、进货单,所有凭证。”
“我就不信,就凭陈光明一个农民出身的小老板,手下这帮泥腿子货郎,能把帐目和税票做得滴水不漏?价格压到四块五?成本都不够!这里头没鬼你信吗?”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有些犹豫,但宋明理加重了语气:“老刘,这是原则问题!”
“保护合法经营,打击投机倒把,维护我们国有商业的主渠道,你分管的这块,责无旁贷。”
“好我马上带人过去。”那头终於应承下来。
掛了电话,宋明理胸膛剧烈起伏,端起桌角的白瓷茶杯灌了一大口早已冰凉的茶水。
目光扫过楼下自己店里那清冷得渗人的卖场,两个售货员凑在柜檯边,一边嗑著瓜子一边对著批发中心的方向指指点点,那神情又是鄙夷又是难以掩饰的好奇。
批发中心里热火朝天。
王老四的柜檯前围得水泄不通,他一手按著计算器,一手飞快地开著撕票,额头上全是汗,嗓子已然嘶哑:“別急別急,先交钱,后拿货,工装夹克,加厚纯劳动布,一件四块五,五件起批,小票拿好凭票取货!”
“老王,我先交钱,货等会儿拿,赶著下一趟车!”一个货郎急吼吼地塞过来一沓票子。
“行行行!”王老四头也不抬,“下一个,工装裤,深蓝和藏青都有,统统一块七,看看,料子厚实,线头都剪乾净了的!”
“给我来二十条!”
“我要三十条裤子!夹克要十件!”
声浪起此彼伏。
就在这时,批发中心门口一阵小小的骚动。
以穿著工商制服的老刘为首,七八个同样板著脸、夹著公文包的干部硬是拨开人流闯了进来。
他们的到来使得门口附近瞬间安静了不少。
人们纷纷侧目,喧闹的节奏被打乱,空气里瀰漫开一丝不安。
虽然已经发了文件,但是他们对於严查还有著畏惧,下意识心里就是一跳,满脸惊恐。
“谁是负责人?”老刘环顾四周,目光严肃。
余安正蹲在一侧角落里和一个卖塑料凉鞋的摊主核对今天的出货单,闻声立刻站起身,快步迎了上去,脸上已经堆起了笑:“同志您好,我是这儿的现场经理余安,您有什么事?”
“例行检查。”老刘亮出了证件和通知单,“接到群眾反映,要求检查你们批发中心所有在售商品的进货票据、税票及价签標註的规范性,请配合。”
“哦,配合!肯定配合!”余安连连点头,脸上笑容丝毫不减,但眼神已经朝后面的管理区办公室方向示意了一下。
他声音洪亮,显然是说给周围那些竖著耳朵的摊主和货郎听的,“我们批发中心的所有商品,都是自家厂里面生產出来的,光明正大,税票齐全!”
管理区的门被推开一条缝,陈光明露了半边身子,朝这边平静地扫了一眼,又朝余安做了个安抚的手势,便把门重新掩上。
老刘沉著脸,也不理会余安,直接走到最近的摊位,正是王老四那里。
“营业执照、税务登记证,拿出来。”
“哎,有,都有!”王老四赶紧弯腰,从柜檯下面拎出个崭新的牛皮纸文件袋,手忙脚乱地翻找,嘴里还嘟囊著,“政府给咱正名了,咱这营生政策允许了,该办的证咱一个不少,您看,营业执照,经营批发零售服装、塑编袋和小五金—””
老刘接过那张还散发著油墨味的个体工商营业执照副本,目光扫过上面的经营范围、
註册地址和“陈光明光明製衣厂联营店王老四”的清晰標註。
他脸色绷得更紧,直接把营业执照放到一边:“进货票据、纳税凭证,要看你卖出的这些夹克和裤子的。”
“有!都有!”王老四急忙应著,又低下头,从文件袋最底层抽出一大叠订好的票据翻找,“这这工装夹克是从咱光明製衣厂直接进的,厂里发票对,这张!每批货都给开票!这是前天的货单子,上面有货款金额、单价、数量、还有税点金额呢!”
老刘一把夺过那叠票据。上面是带有“江浙省wz市平阳县税务局监製”字样、印有“光明製衣厂”单位名称专用章的机打批发发票。
发票项目栏清晰地列印著“工装夹克”、“工装裤”,单位,数量、单价、金额小写大写、税额、价税合计分毫不差!
日期正是昨天。
老刘手指下意识地捻动纸页,他身后的其他干部也探头过来看。
有人低声嘀咕了一句:“,真齐全——”
老刘脸色难看,但依旧强作镇定,用手指点著发票上的单价,“你这票上进货单价是四块二,怎么柜檯標籤卖四块五?这不是明摆著加价吗?”
“哎哟,我的好领导!”王老四苦著脸叫屈,但底气显然比刚才足了,“发票价是厂里给我们代工点的结算价,我贴上摊位租金、水电费、工商税,还有我自个儿起早贪黑的辛苦费、运输费,再加两三毛钱利钱。”
“合情合理合法啊!”
“要不您看看我们这批发中心的租约和管理费条例,白纸黑字写得清楚著呢,厂价直销,是厂给我们点子的出厂价,可不是说我们一点不赚钱白干呀!”
他的声音不小,周围几个摊主和等著拿货的货郎也都听见了,有人点头附和,有人发出压抑的低笑。
老刘被壹了一下,脸上有些掛不住。
他身后一个年轻点的干事赶忙去检查另一个摊位的发票凭证,正是那个卖鬼哭狼豪泡泡袖女衬衫的捲髮大嫂。
结果如出一辙,凭证齐全到让人挑不出刺。
老刘不死心,在几个摊主配合又带著点看戏的表情下,几乎是逐项核对了数个小摊结果毫无例外!
每一张发货单、收款发票、甚至每天出货和退货的台帐,都工工整整地贴著!
有个摊主甚至熟练地拿出一个登记本,“同志,我们这每件批发出去的货品,收钱就开发票,小商贩拿了去零售,那是他们按市场行情定价了,明码实价,绝对合法经营!”
老刘一行人被这近乎完美的票证流程堵得哑口无言。
他们带著一丝无处发泄的恼火和掩饰不住的尷尬,在余安热情的“欢迎领导常来监督指导”声中,灰溜溜地离开了这让他们丟了面的批发中心。
“废物,都是废物!”
宋明理愤怒的咆哮他刚刚听完老刘略显躲闪的匯报。
对方帐目票据毫无问题!
“四块五的工装夹克,票面进价四块二?他陈光明搞慈善吗?!机器不要钱?工人不要钱?电不要钱?税都是假的!姓刘的就是敷衍了事!”
楼下售货员们此时也在议论著。
“听说了吗?工商局的人去了,查了半天屁都没查出来!”
“人家票证齐全著呢!光明正大!喷,真能耐!”
“再能耐也是草台班子,卖的都是不上檯面的破烂货!能跟我们国营百年老店的品质比?”
另一边。
几天前採访了批发中心开业盛况的那位《浙南日报》年轻记者方锐,早已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动,正在报社编辑部的灯光下奋笔疾书。
方锐当时是被曹主任热情邀请来的。
他亲眼见证了那个清晨,红绸揭开时,那由破败仓库蜕变成的灯火通明的商业奇观带给人的震撼。
更看到了无数货郎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涌入,看到了那些小摊主脸上洋溢的、前所未有的激动和希望。
他不是没看到国营百货的冷清对比,也不是没听到一些关於草台班子、譁眾取宠的微词。
但作为一个有责任感的新生代记者,他敏锐地感觉到,这片红火背后,藏著远超表象的巨大动能。
它完美契合了中央一號文件的指示精神,充许农民自理口粮进城务工经商,不可把政策允许范围內的正当经济活动,同不正之风混同起来!
他走访了光明製衣厂,看到车间里崭新的吊掛系统和女工们专注的神情;他查看了林雨溪提供的一叠叠帐目和与代工点签订的规范合同。
他更隨机採访了几位从几十里外赶来进货的小商贩,听到他们欣喜地诉说:“以前只敢在村里偷偷摸摸,现在可以正大光明摆摊,进货方便又便宜,一天能挣好几块钱!”
还有那些成了摊主的货郎们,瓣著手指头给方锐算:“过去挑一天担子也挣不到一块五,风吹雨打还提心弔胆。”
“现在一天守在摊上,流水好的时候有上百块,刨去租金、进货成本,净利也不少!”
回到报社,他查阅了大量关於改革开放、关於个体私营经济的政策论述。
他的报导观点逐渐清晰。
马屿服装批发中心,不是洪水猛兽,不是歪风邪气,而是应运而生的新生事物。
是中央政策在浙南大地的生动实践。
它打通了工业品下乡的最后一公里,盘活了农村剩余劳力,更重要的是,赋予了许多底层劳动者以尊严!
他反覆修改稿件,力求用最生动、最具体、最有说服力的细节和数字来展现在甌江边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