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无处不在的细节
一张沟壑纵横的脸正悬在上方，皱起眉头，额头上瞬间挤出三道深沟。
陈俊的目光落到了老陈的左眉上方，那里有一道暗红色的疤痕在略显黑的皮肤上格外醒目，他记得那道疤是去年修船时划的。
“怎么了？”老陈眯起眼睛，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疑惑。
陈俊眨了眨眼，目光缓缓扫过父亲脸上每一道皱纹。
“没什么。”
“没什么？”老陈的眉头拧成一个川字，“那你还发什么呆？”
陈俊注意到父亲说话时，会露出那颗缺角的门牙，这都是过去出海时造成的损伤。
“我做了个梦。”陈俊解释道。
“梦啥梦！快起来！都几点了？”
陈俊：“才两点十五。”
“十五个屁！”老陈一把掀开被子，陈旧的布发出哗啦的声响，“潮水不等人！”
老陈走到门口回头见他还没动静，眼神中透露出一丝不满。
“磨蹭啥？等著我背你下船啊？”
陈俊盯著父亲背影，突然开口：“爸，你后领子破了。”
老陈头也不回地摆摆手：“瞎操心，干活穿的衣服讲究啥。”
房门被重重带上时，声音透过门板，隱隱约约地听见他在走廊嘟囊：“今天怎么怪里怪气的。”
陈俊重新躺下，看著天板上的裂纹依旧如常。
那几道呈放射状的细纹从墙角延伸，在灯泡右侧交匯，纹路纤细而清晰，如同乾枯的树权。
这个画面他看了二十多年，却第一次数清分叉的数量。
最细的那根末端有个几乎看不见的小黑点，像是被什么虫子蛀过，黑点极小，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回过神来，他伸手去摸枕头底下的手机，
拿起来时，注意到屏幕左下角边缘有个几乎看不见的小缺口。
这个缺口是什么时候有的？他不记得了，但它確实存在。
屏幕上的时间依日停在02：15分，没有丝毫改变。
保持清醒並不能让他改变循环。
他的认知中，这一天起始於02：15，同时结束於沉睡过去。
至於睡梦中的情况算不算认知，陈俊想了想，他好像也没做梦。
或许算，但不够强烈，同时也由於睡眠的关係，主观意识也不够强，想要做出改变也基本不可能了。
放下手机时，手指划过床头柜，指尖触到一道浅浅的划痕。
划痕很细，在柜面的木质纹理中若隱若现，手指触摸上去，能感觉到一丝轻微的凹陷。
记忆一下子涌上来，应该是几年前搬东西时不小心留下的。
陈俊忽然意识到，即使多年未曾注意，这道痕跡也一直存在於他的认知里。
环顾四周，举目望去。
衣柜门上的贴纸已经褪色，这张他最早高中时贴上去的旧海图，这么多年来，虽然已经泛黄老旧，原本鲜艷的顏色变得黯淡无光，但“渤海渔汛图”几个字依然可辨。
穿好衣服起床。
此时，窗外传来柴油机的轰鸣，声音透过玻璃时带著细微的震颤。
陈俊伸手摸了摸窗框，油漆剥落处比他印象中更粗糙一些，摸上去刺刺的。
窗台上积著一层薄灰，他用手抹过，留下清晰的痕跡，原来窗台上这么脏的。
陈俊拉开靠窗桌子的抽屉，就见抽屉里的鱼线，浮漂相互缠绕在一起。
一堆杂乱的物品下压著一本旧相册。
里面的照片边角已经有些磨损，顏色也有些泛黄，但照片里的人笑容依旧灿烂。
这些影像早已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
仔细观察了一下屋子，即便以往没有特別去留意，所有的东西也都在他的认知当中。
起身，离开。
房门把手转动时，陈俊听见金属弹簧细微的“咔噠”声。
向外走去，走廊地板第七块木板会发出特別的声响，像艘老船的甲板。
这些声音他听了二十多年，却第一次真正“听见”。
厨房里，母亲正在准备早餐。
灶台上已经干成一大块漆黑的油块，碗柜第二层那个缺角的，母亲一直不捨得扔掉的瓷碗，窗台上那盆叶子有些发黄，查拉著脑袋，显得毫无生气盆·
陈俊站在门口，注视著这个他见过无数次的场景，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知道每一个细节。
所有的细节都在他的认知里，却又陌生得令人心惊。
餐桌上摊著昨天的报纸，陈俊隨手翻动时，发现中缝处有一小块油渍。
油渍呈不规则的形状，边缘是淡淡的黄色，与报纸的顏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个位置他往常从不注意，此刻都看得一清二楚。
虽然这天早晨他从未认真读过，但此刻报头上的刊號，右下角的摺痕，甚至第三版那则渔船拍卖gg，全都符合他潜意识里的印象。
走到院子里，陈俊停下脚步。
门槛右侧有道浅浅的划痕，是去年搬冰柜时留下的。
此时。
夜晚灯光下的码头渐渐清晰起来，但陈俊的目光还停留在自家院墙上。
墙角的苔蘚呈深绿色，分布得密密麻麻，形成各种不规则的形状，像一张他从未仔细看过的地图。
墙角破旧的渔网胡乱堆叠在一起，晾衣绳上袖口脱线的衣服，隔壁家总在凌晨叫唤的那只猫·
这些构成他日常生活背景的元素，此刻都显露出惊人的完整性。
他蹲下身，指尖擦过水泥地上的裂缝。
这条从他小时候就存在的裂痕，边缘参差的形状突然变得无比清晰。
这个看似平凡的世界，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早已以最精確的方式烙印在他的认知里，就像他书架上那本多年未翻的《海洋鱼类图鑑》。
陈俊走回屋里，抽出这本落满灰尘的书翻开內页，他看到自己小学时在扉页上歪歪扭扭写的名字，还有当时不小心沾上的蓝色墨水渍，这些痕跡一直都在，只是他太久没有真正“看见”它们了。
合上书，陈俊意识到，那些被忽略的细节，未被留意的角落，都真实地存在著。
认知的边界，並不只代表看见，而是无处不在的细节。